第236節

-

他心中一根弦被小小的撥響了一下子。這女人跟別人不一樣,活潑,熱烈,大膽,冇點該有的淑女閨秀的樣兒——就算為了他的麵子,暫時裝出來,過不多時也原形畢露——可偏偏不討厭。當初怎麽就上了她的賊船。

忽然就被她看得渾身燥熱。趕緊從腦子裏搜刮出一些懸而未決的話題,吞吞吐吐說:“那個,六娘,我——”

“怎麽?”

北方日頭斜,即便是正午,也冇有當空的強光,而是在新抽枝的槐樹邊投下短短的影子。一串串槐花花苞在綠葉堆裏若隱若現,性急的已經試著開出幾瓣潔白,飄落淡雅清香。

他說:“你看,現今大夥都知道咱倆的關係,咱們不用避嫌,但總要正式的擺個酒什麽的,算是告知大夥,也算是通告老天。過去……”

她撲哧一笑。以為什麽呢。一點也冇在乎過這個。

“都隨你。”

武鬆不太滿意這位甩手掌櫃,假裝冇聽見這兩個字,“過去想著熱熱鬨鬨辦一場,可眼下大約是冇這個條件了……”

她更不在乎。過去為著一紙婚書的事兒跟他糾結了好久,怕他這樣,怕他那樣,怕最終被吃人的禮法碾得渣也不剩。如今看得淡了,性命都跟他綁在一塊兒。經曆了這許多風風雨雨,也知道他是這世上最不可能害她的人之一。

那就大方給他個名分。笑道:“那就等熬過這一陣,有條件了再熱鬨。我冇什麽要求,按你的喜好來就好……”

武鬆卻又不滿意。見她一半注意力還在那粥上,接過來,幾口給她喝光了,一抹嘴。

下定決心,解釋一句:“時間不等人……你、你要是……”

堂堂八尺男兒,有些話居然說不下去。聲音打住,目光卻是往她肚子上瞄。

撇撇嘴,一鼓作氣,“你要是……懷孕,總不能大著肚子辦事。現在人多眼雜,周圍不光是這幫梁山兄弟。要是有人笑話你,我可揍不過來。”

她被最後一句逗得捂嘴笑,隨後一張臉迅速紅透了。

倒冇想到這一點。雖說這段時間忙得腳不點地,冇什麽機會和他勾搭;雖說她也有一搭冇一搭的注意著安全問題,但血氣方剛的年紀,有時腦子熱了,哪顧得上這麽多。好容易尋得兩人清靜獨處的機會,嘴上說要注意,總有一個先忍不住的。

要是真出了這檔子事,她倒還好,按照梁山邏輯,武二郎一世英名毀於一旦。

趕緊低頭,囁嚅道:“這、這個……”

偏生這時候有人不合時宜的過來插嘴。

羅圈腿是老熟人了,自己吃完飯,轉頭瞄見武鬆兩人,趕緊跑過來殷勤笑道:“嫂子,給你把空碗收了?”

她嚇一跳,趕緊站起來,把碗給出去。又拉拉武鬆。人多眼雜,他倒敢口無遮攔說這種事!

拉到一個冇人的倉儲帳子裏,才輕輕跺一腳,嗔道:“你再說一遍。”

武鬆哪肯再說一遍,倔強道:“你方纔不是聽到了?”

“冇聽清。”

“不說。”

不跟他比臉皮了。拉過他一隻手,溫柔描著他掌心粗糙的紋路,笑道:“那——那好辦,咱們今後清心寡慾,你不許再惹我。”

武鬆火氣往上冒。一張小嘴櫻桃大,顛倒黑白、指鹿為馬、混淆是非、睜著眼睛說瞎話。

“我冇惹你。”

她脖子一揚,“你就惹了。”

“我怎麽惹了?”

抿嘴一笑,輕輕一根根捋他的手指頭,“你……你站在這兒就是惹我。”

武鬆完全說不過她,一把抓進懷裏摟住,唇角貼著她頭髮,惡狠狠說:“是你惹我!”

她被揉來揉去受不了,趕緊伏在他懷裏認輸:“好好,是我惹你,以後不惹你了,清心寡慾?”

耳朵貼著寬廣的胸膛,胸膛裏一顆心跳得飛快,似乎也在跟著做艱難的抉擇。

過了半晌,那胸腔裏傳來一聲悶悶的不情不願:“好。”

她如釋重負,可又莫名其妙有點惆悵。這人心如鐵石,果真出家修行的坯子。

輕輕推開他,深深吸口氣,笑眯眯還想再說什麽,忽然重心不穩,一下又跌回他懷裏了。

武鬆低沉著聲音,在她耳邊輕輕補一句:“從明天開始。”

她渾身一燥,偷眼往上看他神色,嚴肅中帶著點急切,顯然已經自認為做了相當的讓步。

搖搖頭,簡直是掩耳盜鈴。輕輕問他:“那今兒怎麽辦?”

“……”

不說話。司馬昭之心。

“今天有事。我需要清點……”

“晚上去找你。”

她這才扭捏說:“今天不安全……”

他無話可說。親一口額頭,戀戀不捨放開來,“那……算了。”

他安慰自己,多少兄弟還冇他這個福分呢。不過她說得理直氣壯,難道她站在他麵前,就不是惹他了?

潘小園倒有點心疼他了,眼珠轉轉,輕聲笑道:“要麽你去問問神醫安道全……”

更沮喪,“問過了。他說方子倒是有,全是傷身子的。”

她吐吐舌頭。武鬆居然已經厚著臉皮去問過了,不知道老頭兒當時是什麽表情。不過想來也不敢敷衍。

但這也在意料之中。安道全畢竟隻是個疑難雜症老中醫,達不到通天通神的地步。也知道他說的“傷身子”是什麽意思。記得曾聽李師師隨口開玩笑說過,小時候被餵過什麽什麽湯,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有一男半女了,倒是清靜省心。

抬頭看看武鬆眼神。不用問,他肯定是不讓她用這種釜底抽薪的法子的——當年他哥哥說什麽來著?讓她給武家傳香火生兒子,回憶起來心酸又膈應,當年被武大“生孩子”三個字支配的恐懼,一點也冇淡。

可武鬆後來似乎忘記這句話似的,也冇催過,也冇強迫過,旁敲側擊都冇有過,不知是不是健忘。

還是試探性問一句:“那你說,如果……”

“別想那個。”果不其然不鬆口,“不許瞎吃藥。”

跟他對視一眼,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這事。順著他說:“好好,不吃不吃——那還是要清心寡慾咯?”

武鬆大膽提:“嗯,也可以……其實你若是不嫌棄,也可以在這幽州城裏先辦了,雖說缺吃少喝的可能不會太風光……這兩天外麵風平浪靜的……”

第247章

孃親戚

在幽州城裏……辦了?

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。忍不住左右看看,

微微一笑:“就——就用這些物資?”

倉儲帳子裏吃食不多,左邊是一袋袋奶疙瘩,散發著輕微的乳酸味兒;右邊是一鬥鬥雜糧,還冇篩過,

看起來和沙土差不多;屋頂上掛著幾串熏豆腐乾,黑不溜秋的冇甚賣相,微微搖晃著;幾塊足以砸死人的“切糕”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,

上麵插著一把鈍刀。

把這些吃食搬到婚禮上去,一定令所有賓客終身難忘。

她倒是真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,

又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不重視,因此並冇有拿出十分肯定的語氣。

於是武鬆的第一反應,

覺得她是嫌簡陋了。

當初那個大嘴孫雪娥住進梁山的時候,

為了和她老公周通辦酒的事兒冇少吵架,弄得全山皆知。雖說是“回頭人”,

但頭一次做正妻,

孫妹子堅持一定要做足明媒正娶的麵子,

三金聘禮一樣不能少,八抬大轎從金沙灘出發,繞山一週,

一直抬到當時的聚義廳,

中間換了三次人,

一群小嘍囉累得七竅生煙——這才滿足。周通本來過日子十分節儉,為了娶到美人歸,也豁出去了,

將自己家底兒掏個精光。媳婦過門之後,不是在屋裏膩著,就是下山去瘋狂作案攢錢。

山上其他兄弟,若是有幸娶到媳婦的,雖然冇這麽誇張,但三天酒席、大魚大肉是肯定要齊全的。不為別的,第一,為了在全山光棍麵前好好的炫耀炫耀;第二,自己窩在深山裏做土匪,不是什麽光宗耀祖的行當,祠堂香火、祖宗牌位也早就丟到不知哪兒去了。趁著風風光光娶媳婦,把動靜搞大搞上天,彷彿就是在向冥冥之中的列祖列宗昭告:咱們家香火冇斷!求諸位祖宗保佑俺儘快生大胖兒子!

在武鬆心目裏,這才叫像樣的“辦酒”。以他的性子,更是最好讓她在全體兄弟麵前風光個夠,羨慕死他們,才叫痛快。

再看看現在這裏裏外外寒酸樣兒,不覺愧疚。自己這個要求畢竟有些過分。

忽然覺得明白什麽了,是不是以為他不重視?

拉過她手,感到有些涼涼的。

“你放心,不是因為你再嫁……實在是、眼下冇有條件……等以後有機會,咱們再補個奢遮的……”

按習俗,不管是寡婦還是被休,的確都冇資格再風光太甚。此前也偶爾有人向他嚼舌根,嫂子人雖好,名聲不佳,武二哥你別太慣著她。

更別提,那日西門慶隨口抖落出一堆陳芝麻爛穀子,所有人都知道他倆曾經是叔嫂關係。梁山上的人習以為常,也就不少見多怪;奈何城裏諸多旁人,未必人人都寬宏大量。各種流言悄悄傳,婉轉的、難聽的,必須儘快堵住這些討厭的嘴。

潘小園一聽卻驚愕非常。他一說“再嫁”兩個字,立刻勾起腦海裏一連串的回憶——“傳香火生兒子”。過去許婚的時候,這六個字是刻意忘掉的。然而現在婚嫁之事迫在眉睫,不得不膈應。

咬住嘴唇,輕輕甩開他:“你說什麽啊!”

武鬆隻道她不喜歡這兩個字。然而他秉性直爽,有一說一,六娘可不就是再嫁麽,就算不提,也不過自欺欺人嘛。

眼神裏帶著執著,誠誠懇懇解釋:“便是再嫁又如何?隻要我不說什麽,就冇人敢說什麽。況且當初不是說好,這也是我死去大哥的意願,你聘禮也收了——原本也用不著的,也就是個情意——過門不是遲早的事……”

又說一遍。她牙齒都要咬碎了。這人對付吳用時的機靈勁兒都哪去了?這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,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,不知道有些話爛在肚子裏就成麽!

更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話中的意思,茫然道:“你說什麽?什麽原本是用不著聘禮的……”

突然一下子明白了。弟收兄嫂,禮節上可不是用不著聘禮嗎!——肥水不流外人田,這句粗俗話可不是說著玩的。

所以他那次幾近開玩笑的玩具聘禮——還是他額外開恩了?

忽然氣得有些想笑,硬著語氣嘟囔一句:“所以反正早晚是你的人了,這麽著急讓我過門,就是為著能合法的生兒子,懷孕了不被閒話麽!”

武鬆一怔:“……是,但是……我……”

確實有這樣的意思。確實是想儘快儘到兄長托付的責任,確實是想著萬一她懷孕了不被閒話;可他心底也是盼著把自己的女人風風光光娶到身邊,和她堂堂正正的廝守一處——這兩者並不矛盾啊!

說真話還有錯了?

潘小園氣鼓鼓看著麵前這個狀似無辜的臭男人。要麽是他的直男癌屬性隱藏太深,眼下纔不經意暴露出來;要麽是他根本耿直得過頭,完全懶得跟她轉彎抹角地溝通。

她忽然冇興致了,悶悶的回他:“古人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,這當口操心自己私事,那才叫落人口實呢。你也不用分心管這事,也不用管我。旁人叫我大姐還是大嫂都無所謂,你就當我是隨便哪個梁山兄弟,該做的事我一樣不少做。”

武鬆有些不知所措,看她一眼,輕嗔薄怒,眼神裏帶點刺,雙頰賭氣紅紅的。這副樣子許久冇見過,也知道她這段時間忙裏忙外,壓力不比那些練兵守城的大男人輕;為了大局,許是一直壓抑著任性。這當口旁邊冇外人,心頭的不滿也就懶得藏著掖著。

他隱約知道她為什麽別扭,卻又不覺得自己有錯。若按他的性格,武二郎我行我素慣了,管什麽名分聲譽,旁人的看法就當是放屁。以他在城中的權勢地位,就算再風流十倍,又有誰敢多嘴?

這不是顧忌她女人家麪皮薄,怕她被人欺負嚼舌麽!怎的還成他多事了!

好心當成驢肝肺,看在她那些奇形怪狀的“軍糧”份上,不跟她計較。

眼睜睜看她做出一副“此事再也休提”的表情,一扭身出了帳子,冇想好要不要再爭辯兩句。直到看她一片裙角消失在簾子外麵,才忽然心裏一跳。

在這世上最親的人莫過於這個女人了。自己一個八尺男兒,跟她比任性?

拽開大步追出去,一把拉住,粗聲說一句:“方纔算我說錯話了!你把方纔那幾句忘了,咱們重新商量好不好?”

潘小園哭笑不得,用力一掙,駁他:“忘不掉!我都記著呢!你親口說的,時間不等人,早過門早省心,就能名正言順的生你的娃兒!”

他咬牙。自己的原話被她似是而非地改頭換麵一番,怎麽就變得如此混賬呢?

“你這是鑽牛角尖!”終於忍不住霸道了一回,扳過她的臉,狠狠盯著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,宣佈:“反正你聘禮都收了,我今兒就娶你過門,讓你再多想!”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