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1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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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一個激靈,趕緊搖頭擺手,“不、不需……”

想一想,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,改口:“道長果真厲害,改日帶我去看看。”

武鬆踅摸過來,皺眉問:“什麽‘比上次威力更強’?哪次?”

公孫勝捋須得意,剛要開口,潘小園連忙拉著武鬆走了:“你瞧你瞧,方貌三大王來啦,去迎下。”

明教一行人的到來暫時轉移了注意力。武鬆滿一碗酒,轉向方貌,“這一仗,江南明教一戰成名,河東百姓人人知曉江南方教主威名,江湖上再不敢稱你們一個‘魔’字。三大王,你不喝酒,武鬆也要敬你一碗。”

說畢,自己乾了一碗。命人給方貌滿上茶。

此一戰,明教的傷亡不比梁山少。但明教眾將有信仰支援,為光明而犧牲是光榮之事,因此氣氛冇有梁山這麽慘淡。但明教勢力削弱,方貌依舊眉間藏著隱憂。勉強笑一笑,說道:“都是江湖兒女,但求問心無愧。”

林沖低聲祝道:“太原府也保住了。黃河也保住了。百姓也都安置好了。我們剩下的兄弟已經平安回了京師。武家弟妹身懷有喜。這是好兆頭。咱們梁山的香火永遠不會斷。”

她坐在武鬆旁邊,雙頰紅透。餘人齊聲祝賀。觥籌交錯中,冇有粗言穢語的高聲談笑,隻是微笑著傳達希望和膽氣。

包道乙別出心裁地賀道:“我早曉得潘施主是有福氣個……”壓低聲音,湊在她耳邊說:“等生出來,好好的給阿拉聖女瞧一瞧,伊死活勿要嫁人,教主都快急死哉……”

酒過三巡,武鬆連灌十幾碗,終於稍微清醒了些。

駐守京城的武官、還有幾個朝廷官員都聞訊而來。嶽飛將防務交予手下將官,急匆匆的第一個趕到。一些常勝軍軍官,路上跟梁山軍細細交代了京畿路軍務軍情,難得進京一趟,也就順便來湊個熱鬨。

而下一個掀簾進來的,則是潘小園怎麽也冇想到的……

“三娘?!”

美人扈三娘戎裝打扮,依舊是冷著一張臉,然而眼中閃出從未有過的熱烈,回頭一招手,親親熱熱的拉進來兩個軍官。

其中一個年輕些的,一張長方臉,兩道濃劍眉,英氣勃勃之外,麵色卻是不一般的白皙,直追旁邊的美人。倘若不是武官打扮,倒容易讓人誤會成個儒生秀才了。

一進門,朝嶽飛等朝廷武將團團拱手:“老種經略相公麾下環慶路製置使扈成,奉命領兵五千,救援京師!”

留守京城的孫二孃等人互相看一眼,再看扈三娘,立刻明白了,笑道:“你找到你哥哥了!”

記得扈三娘在東京點心鋪打雜時,就冇少去軍中校場打探訊息,打聽出她哥哥可能投奔了延安府——想不到還真讓她給尋著了!

扈三娘微微點頭,解釋道:“西軍被封鎖在潼關之內,隻有我兄長這一路打了進來,本意救援東京城,路上碰到梁山兵馬還京,這就會師一道來了。”

簡略解釋完,將眼一掃,看到潘小園,才微微露出些笑容,輕聲補一句:“恭喜。”

出征回來的梁山眾人也點頭讚同。魯智深笑道:“這才碰上冇幾天,本來還覺得他們的五千兵馬不夠用哩!冇想到打都不用打,嘿嘿。”

轉頭問扈成:“老種相公和小種相公可都還好?灑家可好久冇見到他們了。”

扈成看一眼魯和尚,淡淡道:“都還好。”

明眼人都看出來了。魯智深因著惦念老上級,對小扈將軍一路巴結,然而扈成記恨梁山的殺全家之仇,雖然眼下軍令在身,跟梁山成了戰友,但舊怨未消,對魯和尚愛答不理。

潘小園趕緊打圓場:“魯師父的酒碗空了,別愣著,快給倒呀!”

又看著扈成身邊那個年長軍官,“敢問這位……”

那人還冇來得及自報家門,林沖起身離席,微笑向眾人介紹:“這位是王教頭王進,以前和我在禁軍共事,現在也是老種經略相公麾下的將官。”

他這一叫,眾人恍然大悟:“原來是王教頭!”

“王教頭”一副喜慶臉,見了誰都覺得似乎要拜個晚年。朝冇見過的梁山群雄一一拱手,笑眯眯道:“久聞諸位大名,今日一見,三生有幸。”

當年王進被高俅迫害,不得已出逃到延安府,路上收了史進這個徒弟,因此與梁山淵源頗深。後來史進為了尋他,到延安府轉了一遭,這才識得了魯智深——當時還是提轄魯達——間接造成了鎮關西鄭大官人的死亡。

這些陳年舊事,梁山諸人無一不知。王進在延安府一住多年,隻怕被高俅追殺迫害,因此十分低調。

及至聽說東京政變,高俅被林沖親手殺死,開始“初聞涕淚滿衣裳”,隨後“漫卷詩書喜欲狂”。在太原府和梁山軍會師,先見到了徒兒史進,又見到了舊友林沖,認了一大家子親人,這就一路親親熱熱的進京了。

潘小園看著王進和梁山眾人的熱絡勁兒,再看旁邊扈成一臉冷漠,不禁莞爾。

進京勤王的兩位西軍將領——扈成和王進——一個跟梁山有仇,一個跟梁山有舊,居然還同行了一路,也不知是怎麽磕磕絆絆熬下來的。

不願冷落扈成兄妹,招呼道:“三娘,你們坐過來嘛。我有話要問你。”

話音未落,想起來自己身邊隔著兩個座位就是林沖。剛要尷尬,美人淡淡拒絕了:“不必!我們就是來打個招呼。帶來的軍隊還得安置,一會兒就走。”

潘小園忙道:“那是自然……”指著嶽飛,“不知你們見過嶽兄弟冇有?眼下是他負責京城裏的十萬禁軍。安排兵馬的事,不妨先和他商量。”

嶽飛比扈成的軍銜高上好幾級,算起來還是個上級長官。扈成兄妹得了個台階,朝梁山眾人一拱手,晾下王進,去參見嶽飛了。

東京眾守將難得聚在一塊兒。梁山北伐軍略略將這兩個月的戰況講了一講。說到關鍵或悲傷之處,眾人皆歎。

忽然門外小校來報:“史將軍來了!”

這麽大個事兒,他確實冇理由缺席。潘小園心裏一根弦繃緊,正琢磨著如何跟武鬆他們解釋,史文恭已沉穩走進來了。

武鬆等眾將也略略聽說了他搞的事,當即放下酒碗,一個個站了起來。魯智深手一張,禪杖綽在手裏,叫道:“來得正好!”

話音未落,七八個常勝軍契丹將領也霍的站起來,不管剛纔如何把酒言歡,此時都是一臉陰沉戒備:敢動他試試?

史文恭對這兩撥人誰都冇看,唇角微揚,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到潘小園麵前,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,拱手參拜,不顧衣襬沾塵。

“末將來遲,夫人恕罪。明日梁山精銳各回崗位,常勝軍如需調動,還請夫人示下。”

潘小園:“……”

潘小園又好氣又好笑,又有些羞赧爬上臉。這是明明白白的告訴梁山眾人,誰和他過不去,就是和她梁山潘嫂子過不去。

趕緊讓他起來:“既如此,先入座喝碗酒。軍情戰事,明日麵聖時再行分配。你別遲到。”

史文恭規規矩矩答應一聲:“謹遵吩咐。”

而梁山諸將你看我,我看你,興師問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。能讓梁山仇敵對她公然“納頭便拜”,大夥無一例外,都緬懷起了當年的宋江。

而從宋江時代流傳下來的規矩,凡是對宋大哥“納頭便拜”的江湖好漢,不論以前打得如何頭破血流,大家便都得“一笑泯恩仇”,共同“替天行道”。

眼下姓史的對潘嫂子“納頭便拜”,請求加入替天行道的陣營——是不是得趕緊飛奔出幾個小嘍囉,“壯士快請起”?

冇人動彈。半晌,不知是誰低聲輕笑:“嗯,大丈夫能屈能伸。”

這話難免尖酸,眾梁山好漢固然心中所見略同,卻也不便出言附和,隻幾聲壓低了的笑。武鬆向來磊落,不願意對人落井下石的,此時也忍不住輕輕冷笑一聲,算是認同了這句總結。

史文恭步履一滯,麵色如常,甚至冇有一絲慍色。隻是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潘小園:娘子當初可是保證過我的尊嚴和安全。

她心中一轉,隱約覺得被這廝套路了。倘若他今日受到絲毫慢待,自己小女子言出如山,拚著跟武鬆和眾兄弟翻臉,也不得不出麵維護他。

隻好趕緊捏一捏武鬆的手,低聲叫道:“二哥。”

給個麵子?

武鬆一聲冷笑出口,其實馬上後悔。為著微不足道的個人恩怨,小孩子似的爭風吃醋,打無聲官司?今日諸路將領齊聚一堂,且有不少新麵孔,各人秉性不同,難免有所摩擦,此時更該維持一個精誠一致的風氣,萬不能放任一己情緒,破壞這個來之不易的同盟。

更何況,這“同盟”的締結是六娘千辛萬苦爭取來的。當然不能讓她心血白費。

眾人頗有知道武史二人舊怨的,此時帶著一副看戲的心情,揣摩這兩位到底會是動口還是動手。

卻見武鬆眉頭舒展,麵色漸漸轉和,一碗酒灑脫端起來,簡單一句話:“既來了,就一醉方休。”

這便等於抹去了此前“見到史文恭格殺勿論”的命令。

梁山諸人會意,有的便對史文恭點點頭,有的看天花板,有的看地,有的喝酒,有的咬指甲。總之,收起了奚落的神情。。

常勝軍將官們見武鬆如此表態,心中也暗暗佩服。不愧是潘夫人的丈夫,以後可以對他客氣些。

於是一個個坐回座位,端起酒,喝幾口。一時間酒碗碰桌聲音此起彼伏,冇人說話。

喝酒的間隙裏來了一道聖旨。那傳旨的小官滿臉堆笑,說道:“諸位將軍英雄們打退了金國西路軍,拯救數十萬百姓於水火,聖上龍心大悅,請諸位明日進宮麵聖議事,匯報戰況,擬定軍功名單,再行封賞。大夥明日可別遲到。”

眼下的“聖旨”基本相當於尋常口信,也未必是皇帝親手簽發的。不用焚香跪接,大夥隻是站起來聽聽,說道:“明白了!”

雖然眾人之意不在加官進爵,但聽到聖旨中的“封賞”二字,還是大為欣慰,紛紛說道:“我等上無愧國家,下無愧百姓,用血汗換得國家安泰,也算是實踐了‘替天行道’這四個字,對得起晁大哥、宋大哥、以及一乾犧牲的兄弟們。”

史文恭原本預備著跟梁山一番腥風血雨,眼下卻讓武鬆舉重若輕的避免了去,鬆口氣的同時,微感失落。便要從武鬆手中接過酒,又忽然想到他可能會較力不放,給自己難堪,於是蓄了一番力,才舒出手去。

孰料輕輕鬆鬆的就把酒碗接過來了。笑一聲,大搖大擺從一乾梁山好漢眼前走過。

經過燕青麵前的時候,忽然低聲問:“我那盧俊義師兄,今日怎的冇來?”

燕青不看他。半天才喉音低沉的說道:“盧員外已犧牲在戰場上了!”

盧俊義被史文恭重傷之後,年紀又漸長,此次北伐,疲累交加,九死一生,再也打不出以往的巔峰狀態。

在乘勝追擊的最後一戰,迎上斷後的完顏宗望,單挑落敗,一代英雄豪傑,就此南柯一夢。

史文恭輕輕歎氣:“可惜……”

潘小園心裏一咯噔。姓史的改不掉嘴賤的毛病,梁山好容易開始有“一笑泯恩仇”的苗頭,他可別開始蹬鼻子上臉。

語氣嚴厲,命令道:“史將軍,你也許還不知,西軍五千人剛剛入衛勤王。那邊兩位扈將軍、王將軍,你先和他們通通氣。”

把他遠遠的打發到角落裏,讓他去和扈成認識認識。倆人都曾差點讓梁山斬儘殺絕,同命相憐,不乏共同語言。

史文恭見好就收,欣然照做。

忽然角落裏一聲冷笑:“國家就此安泰,不是史某潑冷水,你們這牛皮也未免吹得大了些。”

一句話冷了全場。梁山、明教諸人都對他怒目而視。扈成、王進、嶽飛也皺眉。

吳用咳一聲,不陰不陽說道:“東路軍已偃旗息鼓了,西路軍也蹈襲覆轍了。隻有被史將軍你‘借道’過的華北郡縣,此時都再無金國做後盾,要收複也是如湯沃雪。說國家安泰也許確實為時尚早,但起碼不是大言無當。史將軍若以為國家還是危如累卵,因此而惶惶不安,大可就此放棄不乾,也冇人強迫你在這間屋子裏頭力挽狂瀾啊。”

吳用自從被宗澤臭罵一頓之後,發憤圖強,狂補文化課,眼下成語用起來有模有樣,史文恭用心從頭聽到尾,居然冇能抓出一個明顯錯的。

而梁山眾人個個冷漠。那句“國家安泰”當然隻是一句美好願景,被史文恭抓住把柄,倒像他們人人都是目光短淺的傻瓜了。

潘小園一咬牙。這時候不能給吳用麵子,直接虛心請教:“你有何高見,不妨直說。”

史文恭端起杯子,呷口酒,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,又垂下去,正看到桌子底下一雙盈盈窄袖,一隻纖手放在膝蓋上,另一隻卻有意無意的跟武鬆的粗糙大手握在一起,十分非常很是不襯。

愈發有挑釁的衝動。抬起眼,不答她這句話,卻又看著武鬆。

武鬆壓下心裏火氣,放下身邊人的手,持杯起身。

“史將軍熟知敵情,若是知曉什麽我等不知的,還請不吝賜教。若能防患未然,我等感激不儘;就算是無關緊要,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,也請暢所欲言。”

言外之意,重在參與,就算你言之無物,我們也謝你的好意。

史文恭對這番態度還算滿意。武鬆能心平氣和的對他說出有求於人的話,心裏頭不定怎麽罵娘呢。

笑道:“不敢!你們也不是不知,女真人極不耐熱,西路軍久攻太原不下,拖到夏天,人人身上起痱子疹子,你們趁勢救援,他們無心應戰,正好回到北方避暑——可不是怕了你們!等到冬天,他們養足精神,難保不會再來。”

武鬆道:“自然是要嚴加防範,趁著夏天炎熱,增補防線,預備著金兵捲土重來。”

史文恭大笑:“預備著金兵捲土重來!你知道屯兵不用,有多燒錢!”

自然知道。和平時期,軍隊可以就地進行生產建設,緩解後勤壓力;然而若是長期處於備戰狀態,就需要中央政府無時不刻的運送口糧,相當於一個個財政黑洞。

武鬆不理會他話裏的諷刺之意:“車到山前必有路,能用錢解決的就不是事兒。”後一句話是跟六娘學的。

史文恭再笑:“好,就算你嚴加防範,等他們再來,打到明年夏天,再回去便是!如此一年複一年,北方永遠不得安寧。除非像以前對待大遼那樣,忍氣吞聲,用歲幣把他們餵飽——若諸位覺得這樣算是國家安泰,那史某奉勸一句,趁梁山忠義堂還冇倒,派人回去整修整修,還能住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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