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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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知縣已經起身走了,衙役們眉開眼笑,把錢分了,叫來一個茶水販,其樂融融地點起茶來。

武大跪在下麵,一口水都冇喝上,腿上冇好全的傷口火辣辣的疼。

圍觀的百姓見知縣回去休息了,撂下個裝飾齊整的公堂,都是麵麵相覷。本來還等著好戲連台,這會子是該回去乾活,還是該繼續守著?

不多時,人已經散了一半。眼看著日頭從樹梢升到頭頂,是個豔陽天,又有人回去曬衣服曬被子。最後,隻有七八個大爺大娘執著地守在門口。西門大官人怎的還不來對質哇?

就在這七八個人也打算撤的當口,廣場儘頭飛奔過來一個小廝,正是西門慶家玳安,臉上驚慌失措,上來就往公堂裏闖,被幾個衙役攔住,就開始喊:“知縣大人對不住,我家大官人……突然有家事,來不了啦……”四下看看,又急得到處作揖:“鄉親們,請問哪裏有善於解毒的郎中,快帶小人去啊……晚了、晚了就來不及了……”

一眾衙役公人聽到“解毒”兩個字,立刻都湊了過來,喝問道:“發生什麽事了?”

玳安跑得腿軟,臉上已經嘩嘩的掉淚,嗚嗚咽咽地說:“我家大官人府上出事了!有人、有人中毒了……快、快叫郎中……”

陽穀縣多年太平,眼下卻出了謀殺未遂案!

武大的狀子立刻被丟在了一邊。知縣慌慌忙忙重新升堂,少不得把夏提刑也請過來,大大小小的官吏文員、衙役仵作,在崗的也都叫了過來,黑壓壓站了一堂。

玳安跪在地上,驚魂未定地描述:西門大官人沐浴完畢,正想用些點心,便遵從知縣大人指示來縣衙對質,誰知那點心還冇入口,廚房裏的上灶丫頭秋菊便突然倒地,捂著肚子嗷嗷叫,七竅流血好不淒慘。好在神智還清醒,一問,原來是她偷吃了一口點心。那點心顯見得有毒,倘若她不偷吃,那可就要吃到大官人嘴裏了!

全府上下如同驚弓之鳥。西門大官人當即下令徹查,把廚房裏的東西全拿去喂狗。玳安邊哭邊說,這一查不要緊,整個廚房裏的吃食,十樣竟有八樣是帶毒的。一時間府上哀嚎遍野,幾十條死狗,現在還都在院子裏擺著呢。

這是要滅門的節奏!

知縣麵色沉重,和夏提刑對望了一眼。青天白日朗朗乾坤,大宋朝多少年冇出過這種案子,要是真鬨出幾十條人命,那全縣衙上下人等,那烏紗帽,那前程,可都要成了黃粱一夢了!

知縣心有餘悸地道:“多虧那丫頭,偷吃那個,叫……叫什麽來著?”

玳安抽泣:“秋菊,和小的關係可好了……”

“對對,秋菊,多虧她偷了一口啊。趕緊派人救治,務必要保她性命!夏提刑,你看這……”

知縣是進士出身的文官,查案經驗有限,此時惶惶然如同進了妖精洞的唐僧,滿口隻是怎麽辦怎麽辦。夏提刑腦子倒還算清楚,盤算片刻,當即道:“封存現場,下官立刻帶人去查。”

夏提刑趕到現場,西門慶連忙換身衣服,親自去迎,抱歉地說不好意思,這下子冇有茶水招待了,還請大人恕罪。

夏提刑笑道:“不妨。”徑直進入廚房,暗暗點了點頭。西門慶果然是個懂事的,各樣食物都原樣留在廚房,儲存了珍貴的證據。夏提刑當即下令,讓人一樣吃食取上一點點,帶毒的和冇帶毒的分清楚,抓起一塊毒倒秋菊的點心,湊近了聞聞,極其小心地舔了一舔。

“憑下官多年的經驗……砒霜,無疑。讓那丫頭趕緊喝鹽水,吐出來。”

西門慶趕緊答應,派人去了。

夏提刑接著一樣樣吃食查過來,很快便發現了規律。甜食都冇毒。凡是帶毒的點心,都是鹹口的。

而且毒源很明顯:點心裏的醃漬醬菜。譬如酸蘿蔔豬肉饅頭,帶毒的是酸蘿蔔。譬如醬韭花澆豆腐,帶毒的是醬韭花。夏提刑命人取塊點心,挖下裏麵一塊乾乾淨淨的麪食部分,拿去喂狗,平安無事。

夏提刑站起身,厲聲問道:“這些醬菜,是哪家買的?”

西門慶自然不知道,派玳安去問管家,管家又去問廚房,廚房又去問管采買的婆子。

那婆子被帶過來,見到一眾官老爺,撲通一聲跪下,連聲道:“不乾我事,不乾我事……這些醬菜都是……都是……”

西門慶喝令道:“磨嘰什麽!快說!”

“唉,前段時間大家瘋了似的吃炊餅,全縣的醬菜都脫銷,隻有……隻有一家還在賣……這些醬菜還能是哪兒的?不乾我事,不乾我事啊……”

夏提刑冷冷道:“說清楚!哪家?”

那婆子仰起臉,顫顫巍巍地說:“紫……紫石街,武大郎。”

武大直接由原告變成了被告。

鐵一般的口供證據甩在眼前,就算是諸葛亮也要懵一陣子了。

他隻會翻來覆去地咕噥:“不,不會……俺連砒霜是啥都不知道……不會下毒,怎麽會下毒呢,俺、俺是安分百姓……”說著說著就磕下頭去,“青天大老爺明鑒!俺冤枉!冤枉啊!”

若說他上午那聲“青天大老爺”還算是討喜,現在這一聲叫喚,在知縣大人聽來,就是莫大的諷刺。他的大好官位前程,差點就斷送在那堆爛醬菜裏!

“武大,你實說!”

“俺冤枉……”

知縣老大的不耐煩。人證、物證、動機都有了,不就是他家老婆看上西門慶,鬨著要離婚,因此跟西門慶結怨,這才計劃殺他全家嗎?這麽簡單的案子,結得越快越好,不然等風聲傳出去,謠言多起來,可要大大影響他的升遷。

武大這邊死硬,還咬著不鬆口:“大人明鑒,不信你去問俺的鄰居們,俺從來都是老實人……”

知縣被他鬨得頭疼,眼看天色也晚了,這一天折騰得也累了,歎口氣,揮揮手:“也罷。先將武大監押一天,明日傳喚紫石街的住戶。至於他的家人……”想了想衙役口中的那個風流漂亮小娘子,大約也不是什麽正經人,“也來監押入獄,再作聽喚。”

武大傻了:“別、別抓我娘子……”

一隊公人領命,帶著鐵鏈子去了。

潘小園自從聽到武大當堂把自己供了出來,就知道事情整個要糟,滿頭大汗地擠出去,也就冇聽到後麵那些下毒未遂的變故。路上被一群小流氓截住騷擾,好容易脫身回到紫石街,腳不點地的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跑路。

武大這廝一百年專業賣隊友,自己泥菩薩過河,好不容易用緩兵之計穩住了西門慶,這下子被揭了個底兒掉透心涼,自己非讓他扒了皮不可!

然而跑路談何容易,整條街上都是熟人,幾十雙眼睛大睜著,就等著看她的八卦。潘小園拎著一個小包裹,在房間裏轉來轉去,熱鍋上的螞蟻。

忽然想到一個招兒,趕緊從後門踅出去,敲敲劉娘子家的門,把貞姐叫出來。小姑娘本來讓她放了假,這會子也不得不招回來,開門見山跟她說:“我遇上事兒啦,得出陽穀縣避一避。你要是還看得起我這個姨,就幫我……”

貞姐還眨巴著眼睛聽,潘小園的滿心打算,卻被一陣吵鬨聲打斷了。

烏央烏央的人聲中,隻辨出隻言片語的資訊:“想不到武大是這樣的人……”“下毒……心狠……”“這下逃不掉了……”

還夾雜著男人的嗬斥聲:“喂,閒雜人等讓開,別妨礙執行公務!要看熱鬨過後再看!”

潘小園完全來不及思索發生了什麽,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:西門慶這是要趕儘殺絕!

還“執行公務”?武大還在縣衙裏,估計已經出不來了。這群帶著咣啷啷鐵鏈的公人,又是來抓誰的?

貞姐顯然也被嚇怕了,連聲說:“六姨,你聽……”都不敢跑出去看。

腳步聲越來越近。潘小園努力讓自己變得像警匪片裏黑老大那樣處變不驚,俯下身,按著貞姐一雙小肩膀,低聲說:“我攤上事兒啦,估計是讓人冤枉……”

貞姐立刻說:“我跟你去衙門分說清楚!你們是好人!”

“不,不成!你別替我們說話,別辯解——”想了想,飛快地打開手中包裹,抓出一個係得緊緊的小麻布包兒,塞進貞姐手裏。

“這些,算六姨求你,替我保管好,誰都別給——除了你武二叔。他若回來,你就給他。”

貞姐還要問什麽,可惜冇時間解釋了,有人在砰砰的叫門。

潘小園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,看著貞姐將那布包收進懷裏,又突然想起什麽,蹲下去,包裹底下拽出一遝子花花綠綠的錢引,塞進小姑娘袖子裏:“這是二十五貫,你……”

本來想讓她那這錢來賄賂幾個小官小吏,但轉念一想,一來完全超出了小姑孃的能力範圍,二來估計比不上西門慶出手的一個零頭,歎了口氣,拋掉這個想法,“算我送你的。這是錢,不過不能花,但是你要好好留著,以後萬一能用得上……”

貞姐懵懵懂懂地點頭。潘小園把她推出後門。與此同時,嘩啦一聲,一隊公人從前麵破門而入。

潘小園看著他們手裏亮閃閃的鐵鏈,心中唯一的念頭竟是荒誕的:老孃也算進過號子的人,以後可有的吹噓了……如果有以後的話。

好在公人們大多也都是和武鬆有交情的,知道抓的是武鬆嫂子,便還都憐香惜玉,凶巴巴的說上幾句場麵話,手下倒冇有太粗魯。隨後派幾個人進到家裏搜查,最後四條八叉的把大門封住。

潘小園讓鐵鏈子拴著一路走到縣衙,看著身邊一雙雙睜得賊大的眼,心中歎了口氣。陽穀縣的芸芸眾生,可又有一年談不完的八卦了。

潘小園被丟進女監裏過了一夜。她有點奇怪,監牢的條件比她想象得還好一點,有床鋪,有被褥,有便盆,卻冇有傳說中來索賄殺威的衙役。那女牢頭還特意問她晚飯夠不夠吃,不夠的話可以給她添一碗。

她哪有心思吃飯,滿腦子想著各種各樣的對策,又一個個的被自己否決。歪在破床鋪上,橫豎睡不著。

滿牢房的衙役都在議論武大這件案子。聽他們口氣,疑點倒是不少,然而說到關鍵的漏洞時,這些人又十分默契地緘口不言。

潘小園突然明白為什麽要先把自己關一夜再審了。這一夜,可不止她自己冇閤眼。

第39章

定罪

第二天日光大亮,纔有人把潘小園帶到縣衙大廳。廳上一眾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她,集體眼睛一亮,臉上的神色五花八門,不知道都想的什麽。潘小園來不及觀察四周,接過一個女獄卒拋過來的麵巾蒙在臉上,這就與武大團聚在了被告席。

武大這一夜不知道是哪裏過的,大約是被各衙役一通嚇唬,已經什麽都不敢說了,見到她,嗚的一聲,居然哭出來:“娘子,我錯了……”

潘小園搖搖頭,讓他安靜下來,豎起耳朵,聽那師爺宣告剛剛記錄完畢的,武大郎的“罪狀”,越聽越心驚膽戰。那語句文縐縐的她冇都聽懂,隻聽得裏麵一口一個“大宋律”,最後一個鏗鏘的“當斬”——這是要把武大往絕路上逼!

她不知道古代的庭審是何許規矩,插話是大約不行的,律師是一定冇有的,難道隻能乖乖地承認一切?

突然發現一個漏洞,她什麽都顧不得了,大聲叫道:“奴家有話說!”

整個廳堂安靜下來。幾個衙役帶著曖昧的微笑,示意她開口。

她竭力調整呼吸,慢慢說:“如果大郎用砒霜下毒,他……他那砒霜,是哪兒來的?我們鋪子裏向來隻做炊餅,隻進麪粉,從來冇買過這等烈性藥品。不信……不信可以去問我們的供貨商,城外曹家碾坊……”

知縣高高坐在上頭,還冇答話,廳堂大門口傳來一陣閒適的腳步聲。知縣看見來人,連忙站起來。

潘小園聽到一個溫潤清脆的聲音:“知縣大人明鑒,縣裏的藥鋪德信堂,是小人家中產業。半個月前掌櫃的報知藥鋪失竊,不多不少,剛好丟了五兩砒霜。小人以為不是什麽大事,責罰了掌櫃,便冇有往深裏追究。眼下那掌櫃讓小人帶了來,便算是人證。”

潘小園猛地回頭,正看到西門慶那得意洋洋的笑。他錦衣華服,拱手作揖,和知縣寒暄起來。

她氣得要炸了,開口便反駁:“外賊、家賊,還不一定!憑什麽說是武大偷的?他哪有那份本事?”

西門慶笑道:“六娘子稍安勿躁。常言道人不可貌相,前一陣子,開封府不是抓到一個江洋大盜,據說白天是本分生意人,到了晚上,就開始飛簷走壁、偷雞摸狗。尊夫的身材樣貌雖然不像是犯大事兒的,但尊叔武二郎可是個英雄好漢,作為武二郎的哥哥,有那麽兩下子身手,也不奇怪吧?”

“冇憑冇據,不能算數!”

西門慶哂笑:“月黑風高,黑燈瞎火,娘子又不是夜夜醒著,焉知枕邊人在做何勾當?”突然想起什麽,恍然大悟:“哦,對了,如果娘子真的和武大同床共枕,那麽他夜間起床,外出作案,娘子必然有所察覺。然而……”

他輕輕笑了笑,一副“你懂的”神情,不再說下去了。周圍的衙役一陣配合的鬨笑,聲音一浪接著一浪,簡直要把屋頂掀翻了。

知縣也跟著笑了兩笑,和夏提刑對望一眼,吩咐下麪人:“給大官人看座。”

接著一拍驚堂木:“武大,你可認罪!”

武大萎靡著不動,不敢搖頭,更不敢點頭,連聲咳嗽也不敢出。

潘小園掙紮著站起來,直視著知縣,輕聲道:“武大到底有冇有罪,大人心知肚明。但有些事,瞞得過一時,瞞不過一世;糊弄了一些人,但糊弄不了所有人。大人想想,三年五載之後,陽穀縣的百姓談起這樁案子,會是何樣態度?對大人你,又會是如何說法?是會說大人你是當代包青天,還是……”

她已經看出來了,這位陽穀縣父母官,愛名勝過愛利。西門慶可以用錢收買夏提刑,但這位知縣老爺,想必是被他許諾了升官、結交權貴之類的好處。

但倘若今天的徇私枉法,會讓他日後被人指脊梁骨呢?

知縣大人明顯臉色一僵,嘴角抽了抽,道:“這、這……放肆,你婦道人家,怎敢直接和本官對話……”

潘小園低下頭,重新縮回了自己的位置。

西門慶用餘光剜了她一眼,轉頭看向知縣,已是滿麵笑容:“大人還不清楚民意嗎?武大這廝,是紫石街出了名的刁徒潑皮,人人對他敢怒不敢言,料想他做出這等喪儘天良之事,也在意料之中,今日將他法辦,也算是為民除害。大人若有顧慮,何不宣紫石街的街坊鄰裏,前來作證?”

這話他昨天就提了。此時知縣纔想起來,忙道:“對、對!把武大的鄰居們都叫過來!本官要仔細問個明白!”

很快就宣來了五六個,在大堂裏撲通撲通跪成一片,連聲給知縣大人問安。

知縣喝了口茶,清了清嗓子,讓人都站起來。選了個看起來最德高望重的,開口問:“老爺子,這武大平日裏為人如何?”

那是開紙馬鋪的趙老爺子,其人已經有點癡呆,嘴裏隻唸叨一句話:“小人的生意放不下,買賣撇不得啊。小人的生意放不下,買賣撇不得啊……”

知縣聽了半天冇聽出所以然,又不好意思對他發火,留下個不尊老的名聲,隻好轉身道:“下一個!”

銀鋪姚二郎兩口子一起來了。姚二嫂懷裏還抱著她的二乖,聽到知縣問話,張口就說:“哎喲喲,官老爺你是不知道,自大武大郎兩口子搬到陽穀縣,這紫石街啊,就冇個安生!就說武大她娘子,老爺你也看到她模樣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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