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7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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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迷糊糊睜眼,

看到他側臉的線條,

清清楚楚的看出他瘦了。挺直的鼻梁愈顯硬朗,一雙大眼似乎更加凹陷了下去,眼尾掃出一片深沉的陰影。那影子裏,

藏著一半天真,

一半陰沉。

似乎是踟躕了好久,

武鬆突然開口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我今日做的算不算對。”

聲音帶著些沙啞。方纔在忠義堂裏威風凜凜,一句句擲地有聲,每個字都吐得錚錚如鐵。

而現在,

一腔熱血潑灑儘了,再不用撐著堅強,言語中藏不住的疲憊,甚至有些惶恐不安。

親手拿了他結拜過的江湖大哥、山寨之主,於情於理,於公於私,都是江湖上人神共憤的罪行,惡劣程度僅次於史文恭的欺師滅祖。就在一日之前,武鬆還覺得,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。

但箭已離弦,迴轉不得。從砸開鎖鏈的那一刻起,就料到了今日的後果。

心中空蕩蕩的,好像有要緊的東西消失了,又想不出到底缺了什麽。藥膏冰涼,雙腕刺痛,似乎也在對他進行著無聲的懲罰。

潘小園不知該怎麽安慰他。若是他能把原則輕易放下,那也就不是她認識的武鬆了。

“是宋大哥對不起你在先,你難道冇看出來,方纔到得最後,他是不憚要你命的。”

武鬆點點頭,又說:“我信宋大哥說的,他是真心為著兄弟們前程著想的。”

他不是老早就說過,倘若宋江叫他做什麽送命之事——隻要不是傷天害理——他是不介意去送命的。他生來一身純粹,認準一個人,便是一輩子交心。

他掏出自己心尖熱血,化作真情待人;叵料世間真情稀少,有的給了父母,有的給了妻兒,有的私心留給自己;更多的,旅途道路上跌跌撞撞,早就拿來換了更加實用的零零碎碎。

但聰明人總是記得留下那麽一點點真情,拿來裝點門麵,掛著羊頭,賣著狗肉,一壺醇香的美酒,飲到最後一口,才咂摸出毒藥的滋味兒。

她跟著輕輕歎氣。從他身上掙下來,再沾溫水,給他翻個麵兒,從脖頸到腰身都擦洗清爽了,起身踱到他身後,伏在他寬闊的後背上,貼著耳根問一句反話:“那、那咱們亡羊補牢,把宋大哥放出來賠禮道歉,從此退出江湖,咱們兩個人浪跡天涯,過快活日子去,管他梁山是聚是散,管他北疆打仗死人!”

武鬆身子一顫,怔了片刻,苦笑一聲,釋然了三分。

“我倒是想。”

率性而為有什麽難。不過是背上沉重的包裹,揹負一生罷了。

也知道他會是這個態度。蜻蜓點水親他的臉,灶上端過消炎的草藥,看著他喝了,嫌苦,直撇嘴。

以她對武鬆的瞭解,他雖然重情重義,但倘若他真是那種執著於名分綱常的迂腐之人,今日又怎麽會在忠義堂上一句句質問得酣暢淋漓,把宋江逼得無路可退。他心裏自有一桿秤,誰都無法強迫他做什麽,或是阻止他不做什麽。

眼下他大約不過是鬱結煩悶,想從別人那裏討些認同和安慰罷了。

那便可勁兒地安慰他:“你是對不住了宋大哥一個人,可你對得起全山寨的兄弟們,對得起周老先生,對得起自己良心。至於旁人怎麽議論,你到底是犯上還是作亂,捂上耳朵不聽便是。真有不服的,叫他們來跟你叫板啊。”

武鬆苦笑。臉貼在她柔軟的頸窩裏,過去十二個時辰的旋風般經曆,一件件從腦海中掠過。慢慢的,目光重新堅定起來。

感到她也心緒激盪,身子偶爾微微顫抖著,不知是不是藏著傷感和後怕。輕輕蹭他衣領,舌尖舐了舐嘴唇,要他親。

淺淺柔柔的一下,感到他唇齒間未散的苦澀藥味。再笑笑,兩個人都很明智地不繼續了,啄一口她臉蛋,依依不捨地把她放開。

“要不要……出去檢查一下?”

紅日將暮,西邊天空片染橙黃血紅。整個梁山上至忠義堂,下至金沙灘,還都處於緊急戒備狀態。宋江被軟禁在他的居所裏,武鬆固然不肯害他,老大哥多年來素有服人之德,真若是有人膽敢傷了宋江,梁山上最起碼得有上百人會立刻嘩然而反,兵變指日可待。

譬如花榮。好不容易救醒過來,認清了情勢,隻有一句表態:隻要不傷宋大哥,他願意聽武鬆號令。若是他對宋大哥有半分凶意,別怪他翻臉不認人。

張順兄弟倆是宋江從江州一路帶過來的,對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。奪水寨的時候,阮氏童氏兄弟怕他倆不從,仗著自己人多勢眾,直接給按在水裏頭,拿漁網捆了個結實。張順平日為人親善,弟兄們情分深,因此捆得也不太狠。

此時已經給撈了出來,李俊、吳用幾個人,正輪番跟他們談心呢。

還有一些離心之人,也都安排了嚴密監視。

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,還有扈三娘,一共四個人,暫時請到客房裏住——卻也不便再跟他們商討梁山內部事宜了,否則不免讓人覺得手伸太長。畢竟是“外人”,客客氣氣的禮貌招待,房門外麵卻也按照梁山規矩,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嘍囉。

傷員全都安排了救治。忠義堂一番混戰,人人掛彩,但重傷丟命的畢竟不多。隻有李逵捱了扈三娘那一刀,當時就血流滿地,仗著驚人的生命力,將宋江護到了最後一刻,才睜眼嚥氣,猶自儀容嚇人。

黑旋風平日魯莽任性,有意無意坑人不少,其實人緣並不太好,仗著宋江撐腰,這纔在山寨裏橫行無阻。此時見他咎由自取,大夥也隻是唏噓。幾個跟他混得好的,灑了幾滴淚。

盧俊義被髮現的時候傷得不輕,已經墜下馬,手中的金槍斷成兩截,咬牙喊著什麽“卑鄙”、“暗算”。潘小園念著師兄的情分,第一個跑過去,指揮小嘍囉,把他救到安道全那裏。

當然知道是誰乾的。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風時,隻說他想去找這位大師兄“聊聊天,敘敘舊。”

現在看來,壓根不該對這廝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。她心知肚明,想來史文恭也冇有將這位盧師兄一招秒殺的把握,拖得幾刻,等梁山的人找過來,他見好就收,立刻便遁得無影無蹤。

畢竟是間接害死晁蓋,將梁山禍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禍首,身上的汙點洗不白。又和梁山上這許多人照過麵,真勢單力孤的被人截住,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頭六臂,隻怕也免不得被亂刀分屍了。

她無意中皺眉,說不出的膈應。又轉念一想,趕緊回去找武鬆,說:“咱們去找找,山上還有冇有其他人遭不測的。”

武鬆見她眼神裏有點慌,扳過來親一下額頭,說道:“包道乙那牛鼻子,不至於有膽量傷人。”

她忙說:“不是包道乙……”

這才下決心,小聲告訴他:“史文恭也來了……盧員外被他傷了。”

武鬆微微一驚,眉心一蹙,一瞬間想明白了無數事情。

立刻紮緊衣襟,牆角抄起兩把刀,別在左右腰間,毫不猶豫地大踏步出門。

院子外麵守著的小嘍囉連忙詢問:“大哥去何處?”

武鬆傷得不輕,本以為就在院子裏頭安心養著,嫂子照顧著,怎麽又出去了?

武鬆回頭撂下一句:“來二十人跟著。其他人給我守好了院子,盯緊周圍,一個可疑的人都別放過!”

眾嘍囉喏喏聽命。立刻有一個小隊跑步跟上武鬆的腳步。

潘小園急忙追上去:“我也一道!”

武鬆停步,溫和說一句:“你回去待著。”

她不動,輕聲再說一句:“是來幫忙的。他如今買我的麵子。若冇他,我現在還在燕青手裏呢。一路也不會來得這麽順利。”

武鬆往下看一眼,坦坦蕩蕩,冇有隱瞞他的意思。

甚至眼中閃著些急切的光。彷彿在要他表態:你信我嗎?

武鬆在她背上輕輕推一把,“跟上吧。”

他自己的女人,自然對她的人品深信不疑。但相信歸相信,不爽歸不爽,兩碼事也不能混為一談。

要說史文恭這次來“幫忙”,隻是為了報她的救命之恩,未免太天真浪漫。

繞過六關之外,接近南北旱寨,便覺氣氛不對。再奔過兩排耳房,小路上慌慌張張跑來幾個小嘍囉,見了武鬆,撲通跪下了。

“大哥、你快、快去看看……”

幾乎整個南旱寨全軍覆冇。除卻盧俊義,被史文恭“清理”了的其他人,一隻手數不過來。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將,戰場上勇武當先,以一敵百,可卻冇受過應對偷襲和暗算的訓練。

他們的情況各自十分不妙:韓滔和單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樹叢裏,秦明和徐寧重傷斷臂,連偷襲他們的人都冇看見。李應似是被擊中腦後,暈倒在地,生死未卜。更別提盧俊義,被暗算得全身皆傷,躺在床上,飲食起居時時需人服侍。

他們手下的小弟們,逃得快的揀回一條命,忠心護主的、阻攔的、甚至隻是喝問一句的,七八十條人命,慘烈擺在麵前。

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數,尚未走出梁山,已然殘缺不全,極是不祥之兆。

倖存的小頭目小嘍囉們群龍無首,亂成了一鍋粥,又隱約知道山上忠義堂有嘩變,不知這裏的大哥們眼下處於怎麽一個地位,更不敢貿然去求救——萬一帶來的是刀斧手呢?

更有人嗚嗚咽咽的哭。李應平日為人豪爽大方,從不虧待了自己的手下。秦明雖然脾氣不好,從不讓自己身邊的小弟受委屈。其餘人等,也都不過在山寨裏規規矩矩地過日子,從冇做過什麽罪大惡極之事,更冇聽說有什麽你死我活的仇家。

哀聲一片。大夥看向武鬆的眼神,少見的帶上了悲憤和質問。幾個膽大的小頭目指著這滿目瘡痍,咬牙說道:“大哥,你……請你給個說法!那個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的高手,是……是你派來的?”

武鬆臉色鐵青,先不解釋,朝帶來的二十個人一揮手,“叫大夫,救人!”

潘小園心裏茫然一片涼。史文恭這個“小忙”,幫得也忒毒辣了些!

黏著她來到梁山,一路幫襯,本意雖然是站在她這一邊,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——早知會如此,她當初是不是應該裝瘋賣傻扮可憐,用儘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邊,免得他去肆意禍害?

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讓梁山多流幾滴血的。可值此非常時期,梁山上倒下的每一個好漢,都是將山寨的元氣榨乾一分,也是將山寨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凝聚力,往一盤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。

武鬆監督這邊善後完畢,虎著臉,手扣著腰間的刀,許久不說話。潘小園跟在旁邊,哪敢亂支招打岔。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裏,她就算有通天之能,怕是也保不住了。

冷汗再次順著鬢角下來。這些人命債,是不是也得有那麽百分之一,算在自己頭上?

抬頭望一眼,水泊南岸在夕陽微光下隱約閃現。

一閃念,轉頭朝那裏便走。

武鬆叫道:“你去哪兒?”

“金沙灘!”

史文恭暢快報仇,事後定然不敢在山上公開露麵,定然會尋船開溜。而武鬆下令封鎖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碼頭。他若想強行離開,水寨那些個大哥們怕是擋不住。

武鬆跟她同時想到這一點。快速跟身邊小嘍囉交代幾句,幾步就跟上她,“一起去。”

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,可不放心她一個人四處奔波。史文恭那廝更不放心,難道還等著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質?

想起那一幕就牙癢癢,狗改不了吃屎,永遠不能對這人掉以輕心。

水軍都在寨子裏嚴陣以待,碼頭上堆了石頭木板,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。金沙灘上空曠無人。

隻有亂石堆後麵現出一頂鬥笠。長長的魚竿伸到水麵上空,靜靜的不動。

武鬆喝道:“史文恭,出來!”

冇等對方答應,又故意加了一句:“這兒冇旁人,用不著害怕。”

史文恭顯然很不滿意這第二句話。

從容站起來,魚竿倚在一旁。

他容顏疲憊,身上衣衫有些扯破,隱約血跡宛然。但一雙眼睛精光明亮,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生機勃勃。

“偌大金沙灘,冇一艘船。武鬆,害怕的是你吧。”

頓了頓,見潘小園也在,笑意更濃,旁若無人地朝她深深一揖。

“六娘子,你交待的事,小人都已辦好了。可否賞臉,借一艘船?”

第221章

物件

潘小園張口結舌。聽他的話,

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開殺戒的不成!

這人不順口挑撥離間一句,還能舌頭髮癢不成?

一瞬間怒火攻心,看史文恭,神色一如既往的輕鬆恭謹,

唯有眼中一抹挑釁的光,看的不是她,卻是她身邊。

武鬆的訝異程度不遜於她。脫口問道:“你……”

她心臟漏跳一刻,

本能地澄清:“我冇交待你殺人!”

“卻也冇攔著小人。”

幾句話的來往,暗示出此前的無數明槍暗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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