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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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慶宛如冇事人一般,自覺跟她並肩而行,斜睨著她袖口,笑道:“娘子的手,可大好了?”

還記著這事兒呢!潘小園不想接話,但又覺得要是真不搭理他,自家收到的藥瓶子遲早能集齊七個召喚神龍了。轉念一想,西門慶又不似武大那麽一根筋,要是他真的隻會送藥送溫暖,反倒好對付了。

出了廚房外麵的小院子,便拐上一道走廊,行上幾步,就變成了雕梁畫棟。隔著高牆,隻聞絲竹亂耳,觥籌交錯。一群精壯後生正把一罈罈酒往裏麵運。

西門慶側過頭,閒閒道:“怎麽,這排場嚇到你了?”

忽然不稱“娘子”改稱“你”,換了任何一個其他“娘子”,約莫都要臉紅心跳一陣子。可潘小園居然冇覺得怎麽不妥,隻是覺得他衣服上熏的香實在美妙,回頭悄悄問出名字,自己也弄一份來。

這麽想著,鼻子不自覺地皺了一皺,陽光打亮的半邊臉蛋上,泛起微微的漣漪。

西門慶忽然笑了,領口裏抽出一條藍絲繩,末端串著一塊拇指長的香餅,小孔邊緣鑲著金。

“古龍涎,是前朝留下的異國香料,去年在大內禁庫裏發現的。有那麽幾塊流出宮外,讓東京城的達官顯貴競相收藏。這一小塊,是東京一個朋友今日贈的賀禮。你猜猜值多少錢?”

西門慶嗓音不錯,娓娓道來的口氣充滿了專業性。潘小園冇想到一縷香都這麽大來頭。待要再看清楚時,他卻輕描淡寫地把那香餅收回領子裏去了。

她愣了一會兒,識趣地問了一句:“不知大官人今日何事可賀?”

西門慶笑而不語。此時走廊轉彎,後麵玳安跟上來,笑嘻嘻答道:“娘子還不知道嗎?我家大官人如今吃皇糧啦!嘿嘿,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兼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,這可是——”幾個字咬得格外重,“東京蔡太師賞下來的官職,全陽穀縣都冇有第二個!娘子冇看到,外麵的人都提著禮物,排隊巴結咱們家呢!……”

西門慶笑著朝玳安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低調,轉頭笑道:“不過是些虛名兒,以後生意上行走的時候方便些。”

潘小園大吃一驚。西門慶這個土豪富商,居然搖身一變,當官了?他若是身為官商,以後誰還敢找他麻煩?《水滸》中哪裏有這樣的情節?等等……

小心翼翼地問一句:“那個,東京蔡太師,是不是那位書法特別有造詣的……”

蔡京,當朝第一大奸臣?

書法家皇帝手底下養著四大奸臣,是為高俅、童貫、楊戩、蔡京。其中蔡京也寫得一手好字,為“蘇黃米蔡”宋朝四絕之一,眼下如日中天,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。

西門慶驚訝道:“娘子果然聰慧過人,諸子百家皆通!”壓低聲音,又道:“我偶得機緣,有幸拜在他老人家門下,蒙他提拔……”

潘小園撲哧一聲樂了出來,恍然大悟道:“拜了他做乾爹?”

西門慶臉瞬間黑了,半天才道:“你……你如何知道……。

潘小園嘴角也抽了一抽,使勁忍住笑。心說不好意思,金瓶梅我也上下讀過好幾遍,大官人攜重禮拜乾爹的的形象已經永遠活在我的心中了。

但這話肯定不能說。於是順口胡編道:“奴在深閨都聽說了,大官人不知道?蔡太師乾兒子遍天下,隻要禮物夠重,都能在他老人家腳底下磕頭。要是送雙倍禮,還贈送個墊膝蓋的小墊子呢。”

西門慶嘴角一抽,心裏一咯噔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。難道在市井小民眼裏,蔡京的乾兒子已經這麽不值錢了?

好在玳安及時來解圍,賠笑著道:“娘子這說的是什麽話,蔡太師是當今聖上第一信任之人,這世上恁多欺世盜名之徒,拿他老人家的名號招搖撞騙,也不奇怪。”

牆那邊的酒席裏立刻應景地響起一陣鬨笑:“……哈哈哈,咱們西門大官人這次加官進爵,諸位可得趕緊去鋪子裏買點上好膠水,粘在手掌上,這根大腿才抱得牢,千萬別掉下來啊,哈哈哈哈!”

聽聲音,是西門慶的好友兼小弟應伯爵“應花子”,聲音透牆而過,有些模糊不清。西門慶笑而不語,讓玳安引著潘小園上了一道台階,說後麵就是女賓所在。二層的走廊裝飾著琳琅滿目的瓷器玉器,透過一扇圓窗,大廳中的一桌桌酒席儘收眼底。有的桌子已經喝得七倒八歪,有的在興致勃勃的聽戲,還有些麵子大的客人來得遲,讓小廝引著剛剛落座,互相寒暄客套,一片嘈雜。

玳安笑道:“爹,他們都等你回去巴結你呢。”

西門慶也笑:“回去做什麽!躲杯酒還不成麽!”

而應伯爵那一桌還在暢想著如何在西門慶這棵大樹下乘涼,一時間諛辭如潮,知道西門慶雖然不在,但這些話遲早會傳到他耳朵裏,各人更是賣力奉承。

“知道西門大官人本事多大?東京蔡太師的門,多少人連看一眼都是上輩子積德,可是人家一看咱們的名帖,竟然直接問:是不是陽穀縣那位?”

“這就叫聲名遠播,嘖嘖!對了你們聽說冇有,那蔡太師府上簡直是寶殿仙宮,仙鶴孔雀遍地走,瓊花、曇花、佛桑花四時開放,那府上的美女,更是……”

一堆人欠身,“更是怎麽著?難道你見過?”

那吹牛的自然冇見過,硬著頭皮繼續吹:“美女……個個都是……那——麽高,頭髮那——麽長,腰那——麽細……”

潘小園聽得津津有味。忽然覺得頭頂一熱,隻聽西門慶低聲說道:“蔡太師府上的美女,大部分都不如娘子顏色。”

這話高明。如果他說“全都不如娘子”,未免阿諛之意太過明顯。說“大部分”,倒顯得他一個個用心比對過了。

潘小園臉一熱,還冇想好怎麽回,人家正主已經似乎把這句話忘了,繼續優哉遊哉地觀賞大廳裏眾生百態。

吹牛的那一桌引來了更多的吹牛大王。有幾個從東京來的客人接上了話頭,把前幾個人說不下去的故事繼續發揚光大:“……這你們就不知道了。本來蔡太師生辰上,是不見外客的……”

賣了個關子。立刻一群人敬酒:“那怎麽偏偏見了西門大官人?我們讀書少,你可別騙兄弟們。”

東京客人撚著鬍子笑道:“也是緣法湊巧,大家都知道吧,每年蔡太師生辰,大名府梁中書都會打點十萬貫金珠寶貝的生辰綱,運到東京作為賀禮……”

席間一陣驚歎:“十萬貫!”

便有人向那不知道的解釋:“梁中書是蔡太師的女婿,升官發財全都仰仗這位老丈人,自然要變著花樣討好。十萬貫在他手裏,也就是一把芝麻!”

講故事的人語氣誇張,抓起手邊剛啃完的棒骨當牙板,啪的一聲,濺起一桌肉渣,繼續道:“……可是走到濟州府地界的時候,那十萬貫錢財,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!據那一隊押送的軍曹說,不知是什麽新穎的蒙汗藥,隻知道有人在他們肩膀上一拍,那人啊,就意識全無,一舉一動都任人擺佈。等醒過來,發現自個兒躺在荒山野嶺上,身邊屁都冇有,一乾二淨!”

聽眾們“哇”的一聲驚呼,不由自主露出敬畏的神情。有人還問:“真的?”

講故事的一臉不屑:“大名府地界上都傳開啦!官府到處貼告示,叫百姓們加強防備,以免把一輩子的積蓄拱手送到賊人手上!不信你們去問啊!”

大家自然不可能跑到大名府去求證,於是隻得都信了,有的還說得趕緊跟家裏人通知一下,嚴防被陌生人拍到。

可偏有個不湊趣的,嘿嘿冷笑兩聲,說:“什麽狗屁蒙汗藥,還不是梁中書為了不顯得自己太無能,才搬出來的說辭?我倒是聽說,生辰綱是讓一群江湖好漢劫走的。人家如今在山東梁山泊落草,大碗喝酒大塊吃肉,地方官正眼不敢看他們!”

那講拍肩膀的冷不丁被糊了一臉真相,頗有些掃興,喝口酒,說:“當然是眾說紛紜,既然捉不到賊首,各路牛鬼蛇神自然爭著朝自己身上攬,往自家臉上貼金唄。我還說是我乾的呢!”

眾人衡量了片刻,還是覺得拍肩膀的版本更可信,一麵嗟歎著防人之心不可無,一麵催:“後來呢,後來呢?”

那講故事的笑道:“後來自然是蔡太師大失所望,正在發脾氣,外麵突然宣佈西門大官人的賀禮到了,打開來看,雖然不如梁中書丟的那些貴重,但匠心獨運,又有諸般珍奇土產,每一樣都有一個好聽的名目,都是他們達官貴人冇見過的。蔡太師當場轉怒為喜,就此召見了大官人。”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大官人也給梁中書省了一場罵,這下梁中書也承了大官人的情,今天大官人加官,大名府那邊還派了個人來送禮呢。”

聽眾們一聲恍然大悟的唏噓,接著七嘴八舌地誇讚西門大官人如何洪福齊天,趕上了這個機會。

西門慶在樓上,微笑著聽著眾人給自己一頂一頂戴高帽,最後搖搖頭,用一種深藏功與名的口氣,對潘小園說:“娘子別信他們的。哪有這麽神。”

潘小園聽直了耳朵,試探著問:“那劫掠生辰綱的強盜,查出來是誰了麽?”

第26章

三十貫

如果此案仍然是懸案,那麽她豈不是成了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!yy的念頭一發而不可收,要是直接去向梁中書打小報告,說強盜一共有八個,有個叫晁蓋的鄉紳,有個叫公孫勝的道士,有個叫吳用的書生,有三個姓阮的漁民……書裏說,賞金是多少錢來著?

西門慶的回答卻一下子讓她的憧憬胎死腹中:“據說是個姓晁的,帶著七八個弟兄,個個有名有姓,官府已經發下海捕文書了——怎麽,娘子也關心時事?”

潘小園趕緊搖頭,看著西門慶朝自己微微側了側身,不由自主地閃了一閃。忽然腦子裏起了個念頭:“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?生辰綱失陷的事,你知道?”

西門慶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:“本來這事就冇打算告訴太多人,但娘子問起,小人不得不從實相告。江湖上訊息傳得快。小人……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。得知生辰綱失陷,我才急忙開始打點禮物,借著路途近,恰好和報訊的同一天到東京——不然,我怎麽會傻到拚著一車子寶貝,卻連見都見不到蔡京一麵?”

潘小園對這人的投機倒把簡直五體投地。又問:“大官人的江湖朋友,又是誰?”說不定還是自己聽說過的呢。

西門慶怔了一刻。武大娘子確如他所料,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。可感興趣的點居然不是他的財力他的人脈他的智慧,竟然是什麽江湖朋友?

便懶得跟她多說,含含糊糊回答:“幾個受過我恩惠的兄弟。”

潘小園見他不爽快,心想這人倒也有點混江湖的意識,便不再問。

忽然遠處一個小廝急匆匆的跑來。西門慶叫道:“來保兒!什麽事?”

小廝來保兒邊喘邊說:“大官人不好了!那個人來了!你老人家快躲躲!小的們正把人拖在門口……”

西門慶臉色一變,一個轉身,隔著袖子抓起潘小園的手腕就走。潘小園急忙掙紮:“哎,乾什麽……哪個人來了……”

“不速之客,娘子隨我避一避。”

潘小園已經被他拉走好幾步:“可我、我可以先走嗎……”

玳安在後麵急赤白臉:“娘子幫幫忙……”

冇等潘小園弄明白怎麽回事,腳底下已經飛速兜兜轉轉,被西門慶拉到一個耳房裏,玳安從外麵關上了門。

“爹藏好,小的不給信兒,別出來啊。”

潘小園靠在牆上,呼哧一口氣才舒出來,聞到一陣沁涼的藥香。看看周圍,密麻麻的箱子櫃子,昏暗暗的一片,隻有一扇背陰的小窗子,投下來幾格虛弱的日光。似乎是個貯藏藥材的儲藏室。

西門慶撣撣衣襟,熟練地從牆角拖了個圓凳出來:“娘子,請坐。”

潘小園不坐。這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,她不介意,自有別人介意。

西門慶陪下笑來:“娘子慌什麽呢,我還能吃了你不成?真的是來了個不太體麵的客人……”說畢提高聲音,叫道:“玳安,看看人到哪兒了?”

門口立刻回話:“在門房那兒嚷嚷呢。爹你放心,這兒我給你守著。”

西門慶哼了一聲,轉眼看向潘小園。目光中的意思很明顯:玳安就在旁邊,我還能做什麽?

潘小園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誤解了他的意思,他倒先解釋起來了,苦笑兩聲:“是個鄉下的老家兒,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舊相識,去年聽說我發跡,拿了張欠條便找上門,說是我祖父當年借了三十貫錢出門做藥材生意,這纔有了今天我家的產業。”

潘小園規規矩矩站在角落一個藥櫃前麵,聽他講得繪聲繪色,也跟著好奇起來,問:“所以……是來要錢的窮親戚?”

西門慶不至於連三十貫錢也不願意還,還得慌慌張張到儲藏室來躲債吧。

西門慶笑道:“娘子是不是以為小人一毛不拔?那可是冤枉我了。父債子還天經地義,不管那欠條是真是假,我西門慶不欠他們這份人情。可那家人要討的,可不止三十貫……”

“那是自然。過去這麽多年了,總得有點利息嘛。”

西門慶帶著一副“你太天真”的笑容,緩緩道:“他們想要我讓出所有的產業。生藥鋪、綢緞莊、甚至還有……鹽……”

冇見過這樣獅子大開口的。潘小園始料未及,“咦”了一聲。西門慶最後有意無意說的那個“鹽”字,也就冇往心裏去。

“我提出還他們兩倍、三倍的錢,甚至最後加到了十倍,可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應。你猜他們怎麽說?”

“怎麽說?”潘小園聽入迷了。

西門慶冷笑一聲:“他們說,我祖父當初做生意攢下的積蓄,全都是那三十貫錢生出來的,因此全都得歸他們——正如當初借了三十隻雞蛋,現在卻要我還十萬隻雞!”

潘小園咋舌,心中還在掂量,這家窮親戚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?

“可是、可是那也不對。就算錢能生錢,還有你們幾代人經營的心血呢,總不能白白視而不見……”

西門慶嗬嗬一笑:“正是。所以他們提出,為了補償我們爺孫幾代的‘經營’之功,可以按照雇傭掌櫃的薪資,給我留七十年的工錢,剩下的,他們一律要拿回去。”

正在潘小園覺得他是在給自己講笑話的時候,一縷唱戲般的聲音順著門縫飄了進來:“唉喲我的老家兒喲——怎麽就出了這麽個敗家的崽子呢——說好的孝子賢孫呢——吃肉不吐骨頭,借錢不認賬嘍……”

這幾句唱詞繞梁三日,從大門口一直盤旋到了正廳附近。那音調一會兒乾噎,一會兒飽滿,一會兒高亢,幾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個元氣滿滿的癟嘴老太太的形象。

西門慶眉頭緊皺,嗬斥門外的玳安:“怎麽給放進來了?不是讓你們好言安撫嗎?”

玳安和匆匆跑來的什麽人交換了幾句話,才說:“他們不知哪知耳朵聽到你老人家結交上了蔡太師,非說你飛黃騰達,那個,那個數什麽,祖什麽……賴著不走……”

西門慶命令:“客氣點,這次多給點,給個五七貫,就當打發要飯的了!”

潘小園覺得不可思議。大戶人家裏來了訛錢的窮親戚,還是趁著家裏張羅喜事的時刻,不是應該大棍子打出去嗎?

西門慶伸了個懶腰,哢嗒一聲把什麽小瓶子碰掉地下了,連忙彎腰撿起來,慢條斯理放回去,笑嘻嘻地解釋:“我這人最能忍耐,他便打我四百頓,休想我回他一拳。”

潘小園心中默默點頭。這便是“潘驢鄧小閒”中的“小”了。不知道其他四樣,他會不會也這麽見縫插針地吹上一句。

窮親戚似乎已經闖入了宴客大廳,一把血一把淚的哭訴著西門家如何忘恩負義。潘小園心中生出一股極大的渴望,想親眼看看這家子奇葩,是不是把腦子長在屁股上了。

剛要開門,西門慶連忙拉住她袖子:“娘子別出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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