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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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小園也連忙低頭,把臉藏在武鬆肩膀後麵,不敢肆意亂看了。

此時的東京城,人口超過百萬,八方爭湊,萬國鹹通。極端的繁榮表象下麵,是貪腐、懶散和懈怠。紙醉金迷的幻象,猶如一個富貴織就的巨大泡沫,將所有人溫柔地包裹在當中,模糊了外麵的世界。

她正出神,車子一震,聽那車伕笑道:“到啦,官人請,娘子請!”

另一個乘客早就付錢走了。武鬆將潘小園扶下來,左右一看,隻見麵前一座硃紅色巨大城門,連著兩層甕城,華麗壯美。

不禁皺眉:“這……不是舊封丘門啊。這不是舊酸棗門?”

那車伕冇想到外地人居然認路,一怔,隨即嬉皮笑臉:“官人恕罪,小人的車兒就是到舊酸棗門的。這兒離舊封丘門也不遠,一裏路光景,你們走走就到了。”

這是被涮了?

武鬆臉一沉:“說好了去舊封丘門,你休要說話不算話!”

那車伕腰一梗,冷笑道:“客人這是什麽話!小人本來是舊酸棗門外菜園子裏運菜的,好心捎幾個乘客,到哪兒算哪兒!有跟小人爭的工夫兒,你們都能走過去了!”

他不解釋還好,武鬆最討厭這種偷奸耍滑,冷冷道:“錢拿回來!”

那車伕笑道:“喲,五十文錢,客人也心疼啊?咱東京城裏人都知道,搭小人這種車,不過是圖個便宜,要是嫌小人的車不好,何不去雇轎子雇毛驢?小人的車也趕了,路也走了,還給娘子講解路途,冇有功勞也有苦勞,客人恁般奢遮,難道還出不起五十文……”

潘小園眼見武鬆要毛,連忙拉他袖子,輕聲說:“算了,不在這兒浪費時間。”

她看到附近幾個趕車的也有過來湊熱鬨的趨勢。都是一夥人,真要爭起來,總不會乾看著。

武鬆當然也知道低調行事,不能亂生氣,哼了一聲,忿忿地道:“我上次來東京時,冇見過你們這樣的!”

潘小園低聲提醒他:“上次你來,穿的是公服,誰敢騙你?”轉頭對那車伕說:“行啦,大哥是會做生意的,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,別翻車,別丟錢!”

武鬆陰著臉走兩步,終究是氣不過,轉回來,劈手奪過那車伕手裏的錢袋,朝車轅上麵用力一拍,那錢袋陷進兩根木頭中間,卡住了。

那車伕才反應過來,叫道:“你……”

武鬆哈哈一笑:“走吧!”

潘小園不明所以,跟他走出兩步,回頭一看,那車伕正用力把錢袋往外拔。袋子裏的銅錢串在一起,本來雜亂無章,此時卻都有微微變形的趨勢,卡得死死的,那人使勁了吃奶的力氣,腳底下用力一蹬,竟還是冇把那錢袋拔出來。

那拉車的騾子感到一陣顛簸,不安地往前跑了兩步。那車伕手裏攥著錢袋,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往前跑。

她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。要麽他把找把刀,把那結實的錢袋割開;否則,要把那錢袋弄出來,至少得耽擱他半日的生意。武鬆這報複方式,也真夠孩子氣的。

再抬眼看看他,嘴角也彎著那麽一絲輕鬆的笑意。

既然給拉到了舊酸棗門,那就從這個門出到外城。門外是一片圍著破矮牆的菜地,冬天冇長東西,光禿禿的,隻有一棵槐樹,一個大糞肥坑,周圍跑著幾條狗。

破牆上掛著個小牌子,上麵殘缺寫著幾個歪七扭八的字:此菜地為大相國寺產業,閒雜人等不得入內……

潘小園眼睛看直了。

武鬆笑道:“別看了,這個就是魯和尚當年看過的那片菜地。也虧他能忍這味道。”

魯智深的“故居”!

潘小園眉花眼笑:“他說在這裏埋了錢了!咱給挖出來……”

武鬆笑道:“回頭閒了,就來。”

都知道是開玩笑,潘小園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看那菜園子,想找出那垂楊柳來,可惜冇瞧見,想必是早就死了。

武鬆又將那寫著地址的紙條看了一看,找人打聽一回,不一刻就拐上了祆廟斜街,過了一個人煙熙攘的瓦子,便看到了“九曲子周家”。

一看,兩人同時愣住了。

那酒家門板合得嚴實,門口蕭索兩張破桌子,明顯是經營不善,早就歇業大吉。

是不是那“貨郎”根本就在忽悠人,隨便謅了個地址?

還是說,必須得破門而入?

第154章

1129.10

那貨郎笑容滿麵地轉過來,剛要說些什麽,忽然臉色一白。武鬆的手還壓在他肩上,看似輕輕的,可那貨郎卻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,暗暗用力相抗。

武鬆卻突然放了手。那貨郎一直在暗中使勁,對抗武鬆手上那股子力。眼下那力一下子卸了,貨郎收力不住,頓時一個踉蹌,擔兒杵在地上,這才站穩。

武鬆笑道:“請帶路吧。”

那貨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終於恢複了正常,再也不敢小看他,躬身一揖:“官人隨我來。”

他幾步路走過,隨手在“九曲子周家”那緊閉的門板上虛按一按,推出一個黑洞洞的小徑來。一股黴腐氣味悄悄湧出。

“請。”

這個暗門開的位置顯然是經過精心計算,角度隱蔽而又不惹人窺探,就算是眼下洞開,街上行人也很少會意識到。就算是眼睛掃到了,也會把它當成門板上落的一道陰影。

任何一座城市,表麵上有多光鮮,暗處裏就會投下多少見不得人的陰影。既有輝煌璀璨的禦街酒樓,便會有同等數量的坑洞、糞坑、和下水道。

潘小園眼看著一個黑暗之城朝自己打開大門,忍不住心下惴惴,朝武鬆看了一眼。

武鬆顯然也有些驚訝,神色沉穩,朝那“貨郎”回了一句:“請。”

當然是要對方先帶路,才能確保絕對的安全。

那貨郎卻微微一笑,說:“小人還須留在後麵,把這門關起來。”

理由並不重要。態度擺在這裏。這是明擺著請君先行,並且不在乎對方掉頭就走。

武鬆對這個小伎倆嗤之以鼻,滿不在乎地一笑,拉過潘小園袖口,將她大半個身子護在懷裏裏,自己低頭進入,右手按緊腰間的刀柄。

潘小園深吸口氣,堅定地跟著進去了。她還不信有人能成功地在武鬆背後捅刀子。

身後哢噠一響,眼前漆黑,隨後柔柔的亮光從身後照過來。

憑空“消失”的三個人,冇有引起街上行人的任何注意。

那通道開始是酒家的一部分,還勉強有個正方的形狀,走幾步,就開始變狹變矮。武鬆不得不彎下腰。隨後,通道陡峭向下,幾個轉折,忽然豁然開朗。兩邊是石砌的壁,筆直猶如街道。石壁上掛著幾碗燈,照出重重疊疊的棕黃色影子。而空氣中的濕氣愈重,夾雜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輕微的腐臭味。腳下則是時斷時續的潺潺水聲,流向遠處,在石壁上碰撞出迴音。

幾聲吱吱尖叫掠過。似乎是一小群老鼠爬出了臨近的洞。

潘小園想起方纔在街上看到的排水石磚,忽然起了個奇怪的想法:這是進了……東京城的下水道了。

簡直是她見過的最寬廣的良心下水道,完全可以容得三四人大搖大擺的並排走動。作為一個有格調的國際大都市,地勢低緩的開封府,就是憑藉這四通八達的溝渠,應對暴雨時節的內澇,維持著光線整潔的形象。

當然,在乾旱的嚴冬季節,這裏自然而然地成了三教九流最隱蔽的容身之所。

潘小園心裏忽然一虛。方纔看到那“暗門”之時,以為不過是那倒閉酒店裏的某個密室小黑屋,容不下多少人,也就放心大膽地跟著武鬆去闖虎穴。萬萬冇想到,居然來到一個足夠容納萬人的下水道迷宮。再看看自己和武鬆兩個人,立在兩堵冰冷冷的石壁當中,顯得格外渺小。

武鬆警惕將四周掃視一圈,極低極低的對她說:“待會我不說話,一切你來做主。”

潘小園略略放了心。從來冇有過不相信他的時候。他也幾乎冇有讓她失望的時候。

冇人在背後捅刀子。甚至,“風門”看起來足夠誠意。溝渠正中已經等了個人。定睛一看,但見徐娘半老,風韻猶存,一身豔色衣裙,襯得麵色格外蒼白,像是有些時候不見天日了。

那“貨郎”恭恭敬敬地一作揖:“水夫人,人帶來了。”

也不知這“水夫人”的稱呼,是因為她真的姓水,還是來源於她這個下水道女王的身份。

水夫人的目光先落在武鬆身上,然後格外看了看潘小園,嘴角勾起一抹笑,深深兩個萬福。

冇等兩人發問,水夫人就笑道:“客人既然賞臉前來,前次的東西,自然得完璧歸趙。”

說著招招手,一個小廝從暗處轉出來,手中托了個布口袋,恭恭敬敬地彎腰一送。

潘小園又驚又喜,連忙接過,略略往裏一看,熟悉的珠光寶氣,竟是一樣不少的還回來了。這些東西她夜夜數一遍,連重量都掂得熟悉了。此時重新拿在手裏,立刻確定,真貨無疑。趕緊將失而複得的寶貝揣懷裏。

跟武鬆對望一眼。他的猜測果然對路子,“風門”並非單獨為財,而是來尋求更長遠的合作。

而水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裏,自然知道該跟誰交涉。

“這位娘子,不知如何稱呼。”

潘小園暗暗鬆口氣,看來對方還是按常理出牌。答道:“姓潘。”

水夫人一笑,直接切入主題:“潘老闆打算如何在東京發財?”

既然她“義不容辭”地收了钜款,眼見是“金主”了。至於旁邊那個大漢,從頭到尾一言不發,還時不時看她臉色,應該是帶來撐門麵的打手。

潘小園飛快地瞟一眼武鬆,見他一如既往的沉著淡定,似乎對自己的應答頗為滿意。於是縱然心中忐忑,也不是太慌,略一思索,答道:“水夫人高看奴家了。左右不過是盤個門麵,做些小買賣混口飯吃。世道艱難,談不上什麽發財。”

水夫人嘻嘻一笑:“潘老闆倒是謙虛。”

潘小園見她神色,心中微微一跳。這些人既然成功地算計過她,也必定能估計出驢車裏帶的“本錢”數量。一千貫錢外加一百兩黃金,說多不多,說少卻也不少,要說隻夠“混口飯吃”,的確有些過於謙虛了,也就冇必要被請到良心下水道裏談事情。

於是微微一笑,避重就輕地答:“初來乍到,眼光不敢太高,不知水夫人有何見教?”

對方笑道:“既是初來乍到,想必雜事繁忙。我們東京城裏規矩多,潘老闆要想事必躬親,未免太耗精力。”

這話潘小園意料之中,立刻回道:“自然要仰仗朋友們的幫扶。但奴家膽小,可不敢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兒。”

水夫人大笑:“這個不妨。我從十五歲上就以此為家,至今冇見過開封府的公人長什麽模樣。”

潘小園默然無語。看來“風門”已成氣候,官府要麽奈何不得,要麽視而不見,甚至跟他們暗中達成什麽協議,都有可能。水夫人這是告訴她,跟風門合作,儘可以違法亂紀,後顧無憂。

又瞟了武鬆一眼。他微微皺眉。

水夫人閒閒道:“潘老闆的生意門麵,若是還冇定下來,我們這裏倒是有可靠的牙行,可以給潘老闆尋個好風水的去處,免得讓壞人騙了麻煩。”

潘小園“嗯”了一聲,心知肚明。東京城買賣繁盛,作為“中間人”的牙行遍地開花。水夫人這個意思,是請她用風門指定的中介機構,大家共同發財——當然,多半是要收她些“物業管理費”,以答謝對方的牽線搭橋。

倒是可以接受。想當年,梁山上收“保護費”的主意都是她出的,這會子風水輪流轉,向地頭蛇送點人情,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

於是點點頭,說:“牙行自然是要尋的,若夫人這裏有現成可靠的,隻要價格公道,奴家何必捨近求遠。”

水夫人笑道:“潘老闆果然爽快,以後的生意不興隆才奇怪——咱們這裏不興漫天要價,都是知根知底的人,大夥摸著良心做事,你們儘可放心——若是要人手的時候,我風門的兄弟卻也都是伶俐能乾的。既然是朋友,咱們要在老闆的地界上歇歇腳,潘老闆不至於駁我的麵子吧?”

潘小園花了幾秒鍾時間,才琢磨出她的意思。這是要她雇傭風門中人,給水夫人解決一些手下人的就業問題。另外,若是她理解得冇錯,以後風門的兄弟們在她的地盤上坑蒙拐騙,她最好也睜隻眼閉隻眼,別影響他們發財。

水夫人見她有猶豫的意思,補充一句:“我的兄弟們都是懂分寸的,潘老闆不必多慮。”

這是說,坑蒙拐騙的事情不會做得太過分,不會影響她的生意興隆。

潘小園剛要點頭,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:倘若她不跟風門做朋友,是不是意味著,這些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她的地盤上坑蒙拐騙,直到把她連累倒閉為止?

這“保護費”收得夠狠的。她不想立刻表態,問道:“還有嗎?”

“還有……”水夫人微微一笑,輕輕一拍手,石壁上多亮了幾盞燈,映出拐角處幾個風流婀娜的身段兒,竟全是衣衫緊窄的妙齡女郎,有的濃妝豔抹,有的清秀可人,見了潘小園,齊齊起身一福,有幾個看到武鬆,吃吃的掩嘴偷笑,轉頭說起悄悄話來,又不住眼的看他。

潘小園立刻起了一肚子火,有點明白了。

還是忍著,聽水夫人柔聲說道:“女人家生活艱辛,潘老闆應該是感同身受。這些桃花枝下的姐妹們,潘老闆不介意賞她們些飯吃吧?都是懂事人家的女孩子,添不得太多麻煩。”

東京城內的高級酒樓,幾乎全都配備著相當數量的陪酒女郎,俗稱妓女,有的是酒樓裏的直接雇員,有的是外包來的野花野草。而這些花花草草也分三六九等:高雅的,隻是陪著文人富賈們淺酌低唱,賣藝不賣身;而大多數格調不高的去處,服務項目也就豐富多彩,無所不至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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