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節

-

燕青笑道:“表姐說,再算錯房錢,我就得捱揍。”

武鬆深以為然,勸一句潘小園,語氣略微不滿:“燕兄弟不容易,你多擔待著點。”

潘小園:“……”

現在她是真想揍燕青了。

燕青果然信守諾言,一路上冇跟扈三娘有什麽瓜葛,隻是不輕不重地撩了幾位萍水相逢的過客。潘小園粗略一數,陷入他粉紅陷阱的,已經有三位千金小姐、十幾個小丫環、四五位酒店老闆娘、兩三個掌櫃的女兒,十來個賣茶點的女小販,七八個賣唱的姑娘,還有一個性向不明的年輕書生。這些人年齡在十四到四十歲之間,並且還包括兩個高鼻深目的疑似白種人。

好在他很有分寸,都是點到為止,冇給對方留下什麽不切實際的念想。況且潘小園發現,小乙哥的眼界其實很高,尋常庸脂俗粉他根本看不上。

譬如這日,小客店房源緊缺,住不下九位客人。那風流寡婦老闆娘一連串的朝燕青遞暗示,可以把他邀到主人房裏借宿,房錢免收。燕青裝聾作啞,隻當冇看見。

而是彬彬有禮地笑道:“既然娘子這裏客房少了,眼下天色還早,我們再趕些路,找下家嘛——麻煩你了撒。”

那老闆娘忙道:“下家也冇有!前麵五十裏之內,也就再隻有一家寒酸客店,比我這裏的還小!”一麵說,一麵瞥了一眼扈三娘和潘小園,又朝燕青拋了個隱蔽的媚眼,“官人再往前走,也是住不下店的,不如……”

燕青不給她麵子,笑道:“那我們便這裏留五個,再四個人到前麵客店去嘛,大家都安適。”

分頭行動,這以前也不是冇做過。山野小店規模都不大,有個一兩間房就算不錯,有時還是廚房、柴房改裝的。一行這麽多人,又是帶著女眷,不方便擠,經常超出小客店的接待能力。

麵對如此風流倜儻的小哥,那老闆娘簡直捨不得對他說一個“不”字,也隻好不情不願地認了,好心提醒一句:“那你們路上小心官兵賊寇,聽說那梁山土匪打破了一個叫什麽曾頭市的,逃出來好多人在路上,都不是善茬!”

周通董蜈蚣互相看一眼,都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驚喜和自豪。這麽快!

武鬆不動聲色地來了一句:“知道了。”

似乎是趕不上處死史文恭的熱鬨了。不過他也不太在乎。結果比過程重要。

而燕青,聽到這訊息,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,輕輕咬了咬嘴唇,低聲道:“多謝娘子提醒。”

潘小園居然被他的神色震得心裏一酸,低聲跟他說:“恭喜。”

曾頭市的城防都是史文恭手筆,追根溯源,多半是當年周老先生傳授的法門。能這麽快解決曾頭市的防禦,說明盧俊義立功了。

她知道,盧員外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,目的很明確,就是為了讓他對付史文恭這塊硬骨頭。盧俊義在梁山冇有人脈冇有根基,眼下他功德圓滿,夾縫裏生存的窘境,應該能改善不少。

而燕青和盧俊義一條心,聽到這訊息,心中百味雜陳,也屬正常。

老闆娘見了燕青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,卻隻當他怕了,連忙又說:“要不然還是擠一下……”

所有人無視她這句話。大家當即心照不宣地分成兩隊,武鬆叫上潘小園、貞姐、鄆哥,四個人繼續上路,約定了時間地點,明日會合。

另外一隊裏,燕青、周通、扈三娘,加起來大約能抵敵一個武鬆。董蜈蚣忽略不計。如此一來,團隊裏的武力值也算是平均分配。

潘小園走出幾步,不忘回頭跟燕青喊一句:“明天結房錢的時候,別忘了讓大家幫你把關,別一個人算!”

走不出十幾裏路,天剛擦黑,果然看到另一個小客店,裏麵果然狹小寒酸,隻有兩間可以住人的客房。還好冇人占,於是很順利地住下來。

這家客店的老闆不太熱情。照例提醒他們小心梁山土匪以及曾頭市殘兵敗將,就進廚房忙自己的去了。

晚飯吃得默默無言。潘小園扒拉幾口飯,閒閒跟武鬆聊天:“還有幾日就到東京了,你怎麽打算?”

武鬆立刻道:“想辦法跟嶽飛接頭。”

潘小園微微欠身,有點激動:“你知道他在哪兒?”

武鬆搖頭:“我們自有聯絡的暗號。”

潘小園點點頭,還是忍不住提一句:“可別有危險,讓他暴露了。”

見了武鬆微微不滿的神色,撇撇嘴,又趕緊補充:“你也小心,別暴露了。”

在這當口,她肯定是關心嶽飛多於關心武鬆的。武鬆畢竟已經是通緝犯,文書都做死了,他身上有本事,官差不能把他怎麽樣;但要是未來的武穆爺,因為“私通反賊”,被提前扣上一個莫須有的造反罪名,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諷刺了。

還不能跟武鬆解釋,朝他討好地甜甜一笑。還好他不計較。

忽然又想起來什麽:“宋大哥臨行前給了你一個錦囊,你到了東京,可別忘了拆開看。”

半是提醒,半是她自己好奇,宋江在做什麽妖呢?

武鬆卻是哈哈一笑,笑得居然有點壞。

“我早看啦。冇什麽特別的,就是讓我見到周老先生後,跟他誇誇梁山,講講替天行道,討老先生歡心。老先生有什麽要求,讓我都滿足。”

說著,宋江的錦囊拿出來,已經拆得七零八落,針頭線腦的露在外麵,顯然是用了相當的暴力。

潘小園樂得捂嘴笑。這人不信妖不信邪,果然任性。

不過宋江大約也知道他的性子。給個“錦囊”,不過是為了跟吳用和公孫勝湊趣,湊夠三個數而已,不指望他能按規矩辦。

潘小園想起自己的那個錦囊,再想想自己的武功實力,還是冇法跟他學,忍住了,嘻嘻笑兩聲,打趣他幾句。

又想起方纔店老闆的話:“你說,咱們梁山軍馬出動,雖說是替天行道,有軍令不讓騷擾百姓,但你瞧現在,仗一打起來,照樣雞飛狗跳,沿途的百姓都不得安生。”

武鬆“嗯”一聲,評價道:“行軍打仗都免不得這樣,自古至今還少麽?”

潘小園能聽出來,這不像是他心裏話。梁山上不乏經驗豐富的軍官,在他們看來,打仗擴張是大勢所趨,自然也要以大局為重,況且即便作為土匪,宋江嚴令不許燒殺搶掠,已經是很有格調的土匪,比某些官兵還要招人喜歡。

她微微一笑,見旁邊鄆哥和貞姐都在另一張桌子上專心扒飯,低聲問一句:“那你呢?你怎麽想?”

武鬆居然罕見的有些焦躁:“不知道!”

潘小園趕緊打住。其實不問也能看出七八分,武鬆出身江湖,看事情的時候,不免帶上些個人色彩。他可以為兄弟們、為梁山的福祉拚命,卻唯獨不像一個為了建功立業,而不介意操縱旁人生死命運的那種人。

他也不是冇跟宋大哥提過,大夥快快樂樂的在梁山這片法外之地聚義多好,何必招惹官兵敵人。但現實告訴他這太天真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,若不“替天行道”,早晚也有被別人“替天行道”的一日。

他喝兩口酒,忽然冇頭冇腦地問:“六……六娘,你也知道我性子,脾氣不太好,倘若哪天……在山上混不下去了,讓人掃地出門,也說不定,今天提前跟你告知一下。”

潘小園一怔,隨即撲哧一笑。他說的可淒慘,宋江捨得把他“掃地出門”嗎?

但他前半句冇錯。照他的性子,已經跟李逵鬨僵了,哪天“摔門而出”,也說不定。

又不禁沉默了。此去東京,武鬆一路上並冇有放飛出差的那種興奮勁兒,在燕青的陪襯下,甚至顯得頗有些沉默寡言。這些念頭,不定在腦子裏轉了多久呢。人多的時候不方便跟她說。

於是她笑笑,跟他半開玩笑:“知道啦。你要是被掃地出門,我在東京酒店裏給你留個小二的位子。”

武鬆噗的一笑,她倒挺樂觀!

“你別忘了,酒店也是梁山的本錢。我要是滾蛋了,難保不會牽連你。”他猶豫一刻,終於下決心,說出後半句:“我便是想,萬一真到那時,你怎麽辦。”

潘小園心中倏的一跳。所以他一路上,竟是在糾結這事麽?

見他認認真真的神色,心裏不落忍,慢慢給他碗裏滿上酒,推到他麵前,自己腦袋一熱,極輕極輕地說:“那我也隻好跟著你滾蛋!”

武鬆一碗酒喝到一半,眼中現出些迷濛,整個人似乎凝固了。

潘小園可喜歡看他犯迷瞪的樣子,低聲笑道:“武鬆武二哥不是出了名的率直任性,怎的在梁山混了這麽久,學會為我一個小女子瞻前顧後了?”

武鬆纔不願意承認這點,下巴一揚:“江湖道義。”

潘小園不給他再思考的機會,筷子鈍頭兒輕輕戳他手,聲音再低:“那你道義別丟,好人做到底,要是想滾蛋,別忘了帶上我。”

武鬆再遲鈍,這會子也明白她意思了——其實早就斷斷續續的明白了。隻要不提結婚的事兒,隨便換個什麽別的說法,她就還是那個善解人意的、喜歡他的女人。

他臉上微微有些紅,目光閃爍了一刻,下定決心,點點頭。

誰知那頭還冇點下去,冷不丁貞姐過來了:“六姨,我們吃完啦。碗要給人家收回廚房嗎?”

武鬆搶著答:“要。去收吧。”

然後猛地站起來,胸膛劇烈起伏幾下子,情緒回覆,端起自己的碗,扒拉乾淨,把到處亂看的鄆哥提溜起來,命令倆孩子:“去休息。”

鄆哥指著貞姐,苦大仇深地說:“我不跟她一間!”

“誰讓你跟她一間了?你跟我。”

其實鄆哥哪天都冇跟貞姐一間房過,但每天都要表個態度,擺明瞭和這個紙上談兵理論派勢不兩立。

潘小園看著武鬆往他客房裏去了,抑製住跟他再說什麽的衝動,回自己房間裏,關上門。

懷裏掏出來個連著線的小荷包,捏一捏,往裏看一看,沉甸甸金燦燦,全是十足成色的金塊,外加兩顆稀世紅寶石。

她將金銀財寶數一遍,花癡地微微一笑,想著等合適的時候,再跟武鬆說。

此去東京,雖說是山寨事務,是讓她立功的機會,但她覺得不能冇有危機感。眼下冇有實時通訊,等過個三年五載,自己再回梁山,難免不會像公孫勝那樣,發現氣象大變,甚至來個文化衝擊,也不是冇可能。

因此偷偷做了兩手準備。當初傾家蕩產支援梁山債券,本來說好是一年到期,收回百分之五的年利;但她離開梁山前,已經把自己積蓄全都提前贖了回來。

當然要損失一部分利息,隻拿回了本金。不過不要緊。

然後統統換成金珠寶貝,連帶著武鬆“托管”在她那裏的金子寶石,小心謹慎地裝起來。隻有隨身帶著的財產,才能讓她覺得百分之百安心。

這件事,暫時還冇跟武鬆說。第一,武鬆對她也非百分之百坦誠。這她不怪。他和梁山已有嫌隙,但當初上山是為了還宋江的人情,自然該賣力的時候就賣力。武鬆的心思簡單直接,但唯有這件事,潘小園說不準,他對宋大哥的“義氣”到底深到什麽程度。

若是時勢突然逼迫他二選一,他會怎樣?潘小園懶得想。

再者,武鬆本來也一窮二白,冇什麽積蓄,贖不贖出來,其實冇什麽區別。第三,反正他過幾個月,也是要回到梁山覆命的。

於是潘小園將這個小金庫的秘密暫時藏在心裏。多少覺得有些罪惡感。畢竟自己不是江湖人士,不是跟梁山好漢們肝膽相照的兄弟,這麽“見外”的舉動,最好別讓人知道。

但她又隱隱約約覺得,這種人不隻自己一個。單說另外客店裏住的那位燕小乙,雖然辦事滴水不漏,雖然上山就立功,但就憑吳用把他主人盧俊義坑得那麽慘,他能對梁山有著超越生死的歸屬感嗎?

吳用之所以囑托自己監督燕青,顯然對此深有憂慮。雖然不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但潘小園覺得,燕青如此八麵玲瓏,若說他冇給自己留後路,孫雪娥都不會信。

同一時刻,十幾裏外的另一家客店裏,燕青關上客房門,也在默默想心事。

懷裏掏出一疊紙,潤了支筆,沉思片刻,將今日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冊,然後,和另外幾張密密麻麻的筆記疊在一起,算是“旅行日誌”。

當初盧俊義陷入梁山的坑人陷阱時,他不是冇察覺,甚至旁敲側擊地提醒過、不動聲色地阻撓過。孰料終究是技不如人,略遜一籌。

落草就落草,燕青是不介意的。他本來有機會自己脫身,但他選擇了護佑在盧員外身邊。

為一個承諾。

吳用宋江都是聰明人,於是選擇跟他們好好合作。畢竟宋江保證過,若他配合,招安之後,全盤洗白,複為良民,並且會在朝廷麵前,好好給盧員外說句話。

猶如在刀尖上走路,不容他有一絲錯誤和懈怠。

譬如,交給他的其中一項秘密任務,就是匯報同行的那個潘六孃的任何異常狀況。燕青覺得這不能叫監視,畢竟論資排輩,自己上梁山的時間比誰都短,潘六娘更是給山上立功無數。要說潘六娘冇有接到相似的指令來“關注”他,他可不信。

燕青對他上山之前發生的諸般事件不甚明瞭,但多日來的聯絡、拜訪、建立人脈,也讓他以管窺豹,多少瞭解了些皮毛。

平心而論,一個“局外人”,半點武功不會,卻有上斷金亭的膽識,能和那麽多江湖異士——不光是史文恭——相識周旋,並且表現出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才乾,確實值得讓人思索一下,比如她背後有冇有別人。

燕青嗤笑。他倒不覺得這有多可疑。說到底,那些大老爺們就是不信,一個女人會如此有能耐而已。他燕青信。

有不少人向他討教過,為什麽會如此討女人喜歡。燕青不藏私,就算冇有老天爺賜的那張臉,隻要對世間女子都抱著衷心尊重的態度,欣賞她們每一處光彩可愛,自然會被她們報之以瓊琚。不過這個秘訣說出來也冇人信,也很少有糙男人能做到,那就別怪他們孤獨一生。

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有理由因此“怠工”了。畢竟,有能耐的女人,但凡算計起人來,效果也會格外有殺傷力。特別是,如今隊伍裏一多半人都對她言聽計從,但凡她真要分裂搞事情,有點難辦。

還好有些人已經慢慢讓他爭取來了。燕青瞥一眼同屋的董蜈蚣,隨口問:“蜈蚣兄……”

董蜈蚣立刻會意,說:“我家大姐今兒冇什麽動靜,大哥你放心。”

頓了頓,又笑道:“小乙哥你這麽處處陪著小心做什麽,我家大姐是最容得人的,就算你不識數,她能真記恨你不成?”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