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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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鬆何嚐冇想過這種後果,但李逵的所作所為已經觸了他底線——用命來維護的底線。

牙根咬得緊緊的。刀尖撐在地上,頭腦沉重得支撐不住。頹然的,慢慢單膝跪下去,讓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,托住身體的重量。

“大不了老子不在梁山混了!”

衝動隻是一瞬。豪言壯語說出來,便知道這話有多空洞。不由自主靠上身邊那個柔軟溫暖的肩窩。她冇躲,反而用力站直,讓他倚著。

他武鬆被全國通緝,難做良民,梁山是最理想的容身之處;當初不是想得好好的,在此棲身自保,順便還宋大哥的人情債。宋江也不是冇提點過他,梁山上魚龍混雜,必定有他武鬆不願交往之人,疏遠便好,冇必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。

再說,梁山上也不是冇有誌同道合的兄弟,有些人更是讓他獲益良多。相處了這麽久,已經把一片小小水泊,當成了他的大半個家。

更別提他身上那封密信,旋渦的中心,間接讓晁蓋送命的東西。梁山上誰肯輕易放走?

若是說走就走,就算梁山方麵不計較,他也免不得江湖上名聲掃地,更別提,身邊這個姓潘的女人,當初答應大哥要護她一條小命,若是就此暴露在江湖的腥風血雨當中,能撐多久?

他剛想解釋兩句,說自己不過是頭腦發熱,讓她別當真,卻聽她輕輕的開口了,聲音顫抖中透著堅定:“又想安穩,又想率性,天底下哪有不要錢的買賣。你若是不願委曲求全,要是真想打包走人,我冇意見。你是有真本事的人,到哪裏活不得,何必一棵樹上吊死。”

溫言軟語說出來,手搭在他肩頭,旁人看不見的小動作,輕輕捋順他的鬢發。

武鬆全身一震。太陽從烏雲的縫隙裏現身,曲曲折折的一道光,透過眼簾射進來,劈開頭腦中的混沌。猛然睜眼,抬頭,定定地看著她。

想問一句“那你呢?”終究冇敢問出口。

而是改口,說道:“不管怎樣,此次出戰,須得有始有終,不能將其他兄弟陷於風險之中。”

脆弱轉瞬即逝。話說到尾,最後一個字已經如鐵般堅硬。扶著潘小園的肩膀站起來,指節擦掉她眼角腮邊的淚,沉聲道:“我去整合隊伍,午時準點出發。”

見她怔怔點頭,又安撫一句:“以後不這麽衝動了,你惜著點你自己小命。”

然後不容她回答反駁,後背一推,給她帶離了現場。

視野重新變得高而寬闊,將周圍掃一眼,地上這些紅紅白白的東西,他自己都不願多看一眼,何況她一個拿不動刀的,方纔奮不顧身的時候不覺得,現在不已經開始發抖了嗎?

不僅抖著,腿都軟成麪條了,走著走著便是一絆,“啊”的尖叫一聲。

武鬆立刻扶住,往下一看,一具滾在地上的身體,穿得破破爛爛,身上戴著些白孝,似乎是嚇昏了,鼻孔還在出氣,吹著地上的沙子。方纔李逵冇來得及殺的最後一個。

他彎腰,將那油光鋥亮的腦袋一扳,皺眉:“鄆哥?”

輕輕拍拍臉,鄆哥如夢方醒,這才明白自己還在陽間,哇的一聲就哭出來,變聲的嗓子,要多難聽有多難聽。撲翻身便磕頭。

“嗚嗚,武都頭……嫂子,饒命,饒命……小的真不是有意陷害武大郎……我、我是接了西門慶的錢,嗚嗚……可是、可是真冇去,前一天晚上讓那個姓劉的小丫頭……嗚嗚嗚,截住了……我也是懼怕西門大官人,其實不樂意的……嫂子以前待我那麽好,我……嗚嗚嗚……饒命,我給嫂子做牛做馬,饒小的一命!嫂子救命,嗚嗚……”

昔日那怡然自得滿口馬車的金牌銷售,眼下灰撲撲的滿臉是淚,說話不成調子。這番驚嚇著實不小,隻怕要做上半輩子的噩夢。

武鬆用詢問的眼光看看潘小園,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,這孩子說的多半冇假。

自私自利的小人精兒,本質倒是不壞。武鬆冇心情安慰他,口氣冷冷的,“既如此,你趕緊回家去吧,你老爹要等急了。”

鄆哥卻哭得更厲害了:“我爹、我爹死了……”

潘小園忽然說:“帶他去梁山。眼下山寨籌錢正忙,我需要些腦子靈光的人。”

這話雖然說得穩重果敢,語調裏免不得還有一絲顫。

鄆哥猛一抬頭,眼睛裏又是害怕,又是希望。

“我聽嫂子的……”

從黑旋風的板斧底下被她救出來,小猴子心理創傷太重,這會子腦子還不太清楚,隻知道跟著“嫂子”,似乎就能保命。顫顫巍巍站起來,腿比潘小園的還軟,又差點坐下去。

武鬆輕輕將他一扶,感到那胳膊抖得跟地震似的,也歎口氣,吩咐一個趕來的小頭目:“給這孩子帶回去安置。其餘的屍首,都好好葬了,有家人的,給發撫卹。陽穀縣貼安民告示,開庫發錢糧,咱們隻取一半。”

他已經恢複冷靜,井井有條地安排下去。李逵作下的事,總要有個善後,免得臭了梁山的名聲。

潘小園緊緊拉著武鬆的手,有點膽怯,問:“二哥,你……你不要和李逵一起帶兵了。”

李逵一麵殺人,一麵哈哈大笑的情境,對任何正常人都是個血腥的刺激。潘小園現在才明白,李大哥憨則憨矣,率則率矣,骨子裏大約是個反社會人格,做事冇有任何道德約束。據說這種人格是個生理上的缺陷,大腦神經的構造異於常人,她也說不太清楚——總之,冇法感化冇法勸,這人一輩子就這樣了。再讓武鬆跟他離得近,遲早再出事。

武鬆眼睛垂下來,心中追悔莫及。他隻聽說過李逵手底下人命案多,畢竟冇有親眼見過江州劫法場那日,李逵那砍瓜切菜屠殺百姓的場麵,否則無論如何也會對他多留個心眼。

但他和李逵帶的是先鋒隊,眼下又多了一千五百人,是要馬上行軍至大名府的。要是兩個帶隊的突然性命相拚起來,豈止是不好辦。

正踟躕,聽得那邊李逵憤怒地嗷嗷大叫:“哼,老爺還不跟你們玩了!不就是殺個把人,看俺親到大名府去,提了那梁中書的頭,殺他個血流成河,哼,用得著你們這些鳥兵馬!”

一個黑影隨著話音出來,板斧的刃在陽光下晃了晃,大搖大擺地走了。那邊張青、孫二孃、王矮虎前前後後的追出來,叫道:“李大哥!”

黑旋風不停步,嘴裏叫罵:“哼,叫武鬆這廝看俺黑爺爺的厲害!俺把那梁中書的人頭直接帶上梁山去!一兵一卒都不用你的!”

一隊小頭目愁眉苦臉地跑過來匯報:“大哥……”

武鬆冷笑一聲:“走得好,不管他,讓所有人聽我指揮。”

一麵說,一麵瞥一眼李逵的背影,心裏膈應到了極點。宋大哥怎麽會收了這麽個鳥人當心腹!闖了那麽多次禍,每次大夥都是可憐他憨直率真,一次次的讓他將功抵罪。不過這次,他橫豎容忍不得,等到回山,非得狠狠給他一個教訓不可。

處理好一切善後,時光已經近午。武鬆堅持讓潘小園在軍帳裏休息,再不往外看一眼。

氣氛壓抑之極,張青夫婦、還有其他幾個來增援的頭目,目光跟著武鬆那張鐵青的麵孔移動,一個字也不敢多說。

還是潘小園首先打破了難堪的寂靜,小心謹慎地提議:“要麽我先……回山,請武二哥撥出幾位人手陪送?……”

還冇等武鬆反應,旁邊一眾大小人等立刻點頭表示讚同,搶著接這個任務,巴不得武鬆儘快把剛纔那事忘了,趕緊做些不痛不癢的決定。

武鬆點點頭,末了卻補充一句:“吃了飯再走。”

等到飯也吃過了,終於冇什麽再留她的理由,武鬆送了她幾裏路,拱手告別,最後囑咐一句:“東平府、大名府,順利的話也至少需要個把月。你放心,怎麽打,我心裏有底。”

這是告訴她,不會因為方纔的變故而影響戰鬥的發揮。潘小園領這個情,跟他抿嘴一笑。

心裏卻有些酸酸澀澀的。自從上梁山以來,似乎是頭一次,要跟他分別這麽久時光。

武鬆看出她眼中有些閃爍,隻道她心慌擔憂,又微笑道:“你隻管回山上好好等著,萬一有事,休要逞強,等我回來擺平。”

潘小園趕緊說:“梁山上你不用擔心,倒是……”

心思輾轉一刻,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好。路邊的一地屍體已經被清理完畢,隻留下斑斑駁駁的血跡。

以及,淩亂的腳印,刀刃劃過樹皮,剝開脆弱的白芯。打鬥的痕跡清晰可見。片刻之前,他曾跪在那棵斷樹跟前,靠在她身上,忍回眼中的淚。

她最後還是鼓起勇氣,一鼓作氣,跟他說:“倒是你別逞強,這一次怎麽也算是一場硬仗,不是斷金亭那種……”

還用她教他怎麽打仗?武鬆笑笑,剛要說句寬心的,忽然見她麵色轉而凝重,一字一字地說:“你別讓人給殺了,也請你少傷人命。”

武鬆笑容凝固了一刻。這兩個要求,分開來,每一個對他來說都十分容易。但兩軍交戰,刀箭不長眼,很多時候殺人才能自保,何談獨善其身?要他同時做到兩樣,無異於擔上一份沉重的性命上的風險。

潘小園話說出來,也覺得太過強人所難,連忙補充道:“先保證第一個,再做第二個。”

武鬆眼角挑起一絲傲氣。天底下還冇有他不敢接的挑戰。乾脆利落地答:“依你。”

“還有……心裏別有負擔。今日你什麽都冇做錯。”

他全身被太陽照得暖融融的,點點頭,心裏卻有一個聲音,質問他:真的嗎?

“還有……”她輕輕咬著嘴唇,聲音卻突然沉下去了,囁嚅著聽不清。

武鬆餘光往後看看。大部隊都在不遠處等他。急著聽她最後一句話,俯下身,耳朵湊過去,“還有什麽?”

冇等到一個字,卻看到地上那一雙布鞋兒急促地踮了一踮。他的心思剛被那繡著鵝黃小碎花的鞋尖分散了一刻,便忽然覺得一股淡淡的馨香迅速欺近,右臉頰上被輕輕軟軟的一碰,像是帶著露珠的花瓣一拂而過。

……

空地上集結的數千梁山軍,以及帶兵的大小頭目,一個個望眼欲穿的往這邊看。看到的是武鬆寬闊的背影,微微躬著,把他麵前那個嬌小的小婦人完全遮住了,隻看到她的月白色褶裙兒,時不時的被風吹得飄起一個角。不一刻,那背影肉眼可見的劇烈一震,幾乎是要摔倒。晃了好幾晃,扶住了身前的人,這才恢複了平衡。

兩個小頭目緊張地對望一刻,就要去上前詢問。讓孫二孃懶洋洋地製止了:

“一會兒出發,還不趕緊檢查檢查兵器衣甲,亂跑什麽跑?”

武鬆靜靜立著不動,上癮似的盯著地上那雙半新不舊的繡花鞋,好像要數儘那繡花的花蕊才罷休。

一雙鞋尖侷促地挪動了兩下,眼一花,數得前功儘棄。

他幾乎是失魂落魄的,說話不走腦子,來了一句:“真的嗎?”

聽到麵前忍不住的嘻嘻一笑。眼中一亮,白皙得耀眼的粉雕玉琢,灑著陽光,抬頭看他,眼角笑紋一圈圈淡下去,留下一雙真誠的烏黑的瞳仁。

便是這一笑,方纔束縛他全身的那隻無形的繭,一點點分崩離析,他從繭殼裏伸出一隻手來,托上那泛著紅暈的臉蛋,溫熱。

慢慢撫摸片刻,冇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隻是拇指摩挲著她右邊臉頰上同樣的地方,輕輕按出一個小坑兒,像是給她添了個恰如其分的酒窩兒,把那笑意又帶出來一點點。

他低聲說:“該走了。等我回來再說。”

第128章

1129.10

潘小園帶著幾個小弟護衛,順順利利回到梁山,一路上靜靜想心事。

在不明真相的人們看來,水泊梁山是一個有機整體,梁山上的好漢們,不管個性如何,背景如何,做過什麽傳奇事,一旦上山聚義,就成了替天行道大業中的一個螺絲釘,大家同進同退,同生共死,一起打仗,一起喝酒,甚至,一起被招安。

世上哪有如此簡單的事。梁山好漢也是人,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就會有無可避免的衝突。

武鬆和李逵的這次衝突,隻不過是長期鬱積的矛盾爆發,涉及做人的原則,誰都不可能讓步。

武鬆的性子剛烈率性,也許活得比旁人瀟灑任性百倍,可一旦他的眼裏揉進沙子,痛苦的程度,也較旁人強烈百倍。

魚龍混雜、良莠不齊的水泊梁山,真的應該是他一輩子的歸宿麽?

當然清楚,他之所以選擇梁山,選擇在庇護下安穩的生活,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身邊帶著個弱不禁風的小婦人,而他又抹不下良心讓自己自生自滅。

倘若他是孤身一人,選擇的餘地,會不會寬廣許多?

不知何時,倒開始滿心為他打算起來了。雖然知道他這人有的是主意,似乎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——就算有,他也多半當耳旁風。但誰也不是鐵打的,幫不上什麽忙,心疼心疼他,還不成嗎?

潘小園覺得自己足夠發揚風格,先人後己,尋思半晌,纔開始琢磨自己的出路。

一路掙紮奮鬥,雖然出了越來越高的地位,越來越舒適的生活,但在梁山上的生活,真的便是每日稱心如意麽?

當然她也知道,世上哪有百分之百稱心如意的買賣。但別的不說,一個王矮虎,一個不高興,這兩位奇葩的大哥,就曾經將她的生活膈應得烏煙瘴氣。

雖然眼下兩人對她都暫時構不上威脅——一個已經成了練葵花寶典的坯子,另一個正在大名府的死牢裏享受生活——但她無法想象,自己會和這兩位井水不犯河水,和平友好的過一輩子。

而最近,史文恭的到來,又有意無意地離間了她在梁山上少有的人脈積累——聽說這人在曾頭市打仗時窮凶極惡,卻為什麽單單青睞她潘娘子,跟她說了那麽多似是而非的“秘密”?

說她是“紅顏禍水”算是輕的。潘小園已經明顯感覺到,領導層對自己開始不信任,財政工作的阻力也若有若無地增加了不少。

尤其是那位公孫道長。他是突然迴歸的梁山高層,對自己這個半路程咬金有著天然的牴觸。雖然眼下被她用“封口費”暫時穩住,但除了裝神弄鬼,這人的才智不在吳用之下,城府太深,她不指望憑這點小把柄,將道長完全降伏住。

雖然大名府籌款的事,暫時將她的威信又提高了一些。但她總不能指望靠一次次的危機來拯救自己。

可若是真的離開梁山——且不說可行性如何——兩人又能何去何從?

她聽著車軲轆隆隆的響,身子處在微微的顛簸中,腦子裏翻來覆去,想不出個讓人滿意的規劃。

轉眼便到了梁山腳底下。一行人暫時停下來,在東溪村酒店裏歇腳休整。看到張青和孫二孃將酒店經營得紅紅火火,代理掌櫃的小弟和老鄉們打成一片,不知不覺又現出些久違的笑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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